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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神之路:古埃及新王国时期的亡灵观念与实践

发布时间:2023-04-02 11:40:08 浏览数:

颜海英

(北京大学 历史学系,北京 100871)

古埃及人对生命和死亡有着深刻的思考,具有数千年的墓葬文献历史和复杂多样的墓葬习俗。来世信仰及其实践也是埃及学自诞生以来持续不断的热点研究课题。学者们从墓葬形制、墓葬文献及图像、墓葬习俗、墓葬经济等方面做了各种探讨,重点难点是对墓葬文献的解读,而其中最核心的问题是古埃及人对于人的本质的认识。在这个方面,赫尔农(Erik Hornung)和阿斯曼(Jan Assmann)都做过系统的论述。赫尔农关于《冥世之书》(Amduat)的论著[1]、阿斯曼的《死亡与救赎》[2]在学界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正如阿斯曼的书名所示,西方学者对这个问题的研究深受其基督教文化背景的影响。基督教文化继承了希腊人的信念,认为人由物质的肉体和精神的灵魂两部分组成,灵魂永恒及肉体再生是其来世观的主要原则,这并不符合古埃及人对人和生命的本质的认知。古埃及人认为人是由几个元素组成的,失去任何一部分都意味着失去整体。这些要素中,某些部分是活着的时候存在的,而有些则是在死后才显现出其重要性。

贝因斯(John Baines)曾说,普通的古埃及人与亡灵的接触远多于与神灵的接触。

亡灵崇拜是古埃及文化最重要的特点之一。围绕这种信仰,古埃及人发展出系统而复杂的墓葬仪式,形成独具特色的墓葬习俗。

18王朝书吏阿蒙涅姆赫特的墓室祠堂中的铭文,非常具象地表达了古埃及人对人的本质的认识。根据墙上的文字说明,祠堂南墙上的供品都是死者生前必需的物品,旁边的铭文是:“为他的卡(kA),为他墓地的墓中所立之碑,为他的命运(SA),为他的生命时光(aHa),为他的Meskhenet, 为他的Renenet, 为他的Khnum。愿神让他控制它们(供品),拥有它们,战胜它们……”这些概念中,Meskhenet、Renenet、Khnum是与他的出生和抚养有关的,另外两个(SA,aHa)是与他的生命和性格相关的,是仪式的焦点。北墙上的铭文指的是死者死后最重要的方面,“为他的卡,为他的碑,为他的巴(bA),为他的阿赫(Akh),为他的尸体XAt,为他的影子swt,为他所有的显现khprw。愿这些神使得他拥有这些(供品),使他加入他们,可以像他的先辈一样永远吃喝享用它们”。这些概念都以具体的形象出现在死者形象的上方,代表死者死后的存在形式:卡、巴、阿赫、 尸体、影子、一切显现。

本质上,埃及人把他们对于人的各个方面的看法和经验进行了特别具体的概念化。所有的方面都可以叫作khprw,即存在或者显现。其中卡是本原的生命力,巴是行动和效力的能力,Xt 和rn代表物质的外观和个性,swt是一个神秘的物质存在,它以不同的形式和大小来来去去,心则代表人的智力、情感、道德层面的个性。这些方面都有能力独立行动,但它们最终都是组成个人的复杂心理机制的有机构成部分。

卡是在肉体与灵魂之间的概念。该词的象形文字符号是两支高高举向天空的胳膊,有拥抱、保护人类的含义。卡既属于人类也具有神性:有史以来它就出现在人名中,同时又经常出现在为神而设的架子上。有的学者认为古埃及人把卡当作是人类的另一存在形式,是与人类一起被神创造出来的,也代表着本原力量。在铭文中,我们发现古埃及人对卡的定义是:“力量、财富、养料、繁盛、效力、永恒、创造性、神秘力量。”也有人称之为“身体之外的灵魂肉体”“物质与精神世界之间的桥梁”。卡是所有的生命体,它既是生命的活力,也是生命的欢乐,具体来说是一切美好的事物。从卡身上散发出来的能量只在死亡时有短暂的中断。不仅肉体有卡,雕像也可以承载卡。如果没有了卡,就意味着生命的消失。卡需要物质供给,需要吸取营养;
同时所有的养分中都有卡,古埃及人互相敬酒时说:“为你的卡。”

古埃及人在描述死亡的时候会说:“他到他的卡那里去了。”“卡”作为生命力的代表,在人活着的时候,维持人的生命,是人的一部分;
在人死去之后,则会融入到在整个世界中都存在的生命力里,也就是大“卡”里去。因此,“他到他的卡那里去了”,也有死者见到祖先的含义,这与古印度的“梵”的概念有一定相似之处。在婆罗门教的概念中,“小我”(阿特曼,梵的一种形式)在人死后与大的“梵”融为一体。为确保来世和现世的结合,古埃及人为死者献祭的同时,也供奉死者的卡。亡者死后必须重建与他们的卡之间的联系。

“卡”的本质特征如下:“卡”是人与生俱来的;
人活着的时候,“卡”不能离开人的身体;
“卡”在人死亡之后离开人的身体;
“卡”在人死亡之后需要接受食物和水的供奉,食物和水中也有“卡”;
“卡”需要一种媒介来享受供奉;
“卡”与人的肉体重新结合之时,人将达到永生。

巴的写法有一个变化的过程,开始时埃及人把巴写成一个凹嘴白鹳的样子,之后白鹳嘴下部分的肉赘逐渐演变成乳状羽毛,到新王国时则变成一个人头鸟身的形象。巴的本质特点是可以自由行动。肉体只能在地上活动,或与巴结合后在冥世游荡,而巴则可以自己行动,如鸟般自由地上天入地,或者在人间花园漫步。古埃及人把候鸟看作是巴的化身,因为它们能离开熟悉的世界到远方去,又能定期地回来。丧葬文献中会祈求死者以巴的形式加入太阳神之舟在天空遨游,以巴的形式加入到生者的节日庆典中,并以巴的形式与他木乃伊化的身体在夜间结合。此外,在死者审判中接受审讯的也是死者的巴。

巴的另一个特点是可以变成它所希望的种种形状,标志着从另一事物中出现的一种事物。例如,荷鲁斯的4个儿子也代表他的4个巴。又如儿子可以是他父亲的巴而非他的卡;
同样,父亲可以是儿子的卡,但不可以是他的巴。拉神称巫术女神荷卡是自己的巴,而自己则是更古老的原始之神努神的巴。现在我们明白为什么古典作家最初遇到这些概念时,误以为古埃及人相信灵魂的变形。在基督教时期的埃及,巴和卡的使用逐渐中断,而希腊语的“psyche”(始基)一词开始成为“灵魂”的代名词。

卡经常以拟人化的形象出现,作为人的复制品,在古埃及人的认识中是人的至关重要的组成部分,与生俱来,共存共生,且在人死后继续存在。巴最好描述为“生命力”,它在人活着的时候存在,但在人死后其重要性才更加显现出来,其时它与人体虽然是可分离的却又紧密联系在一起。它鸟身人头的形象说明了“行动自由”是它最显著的特点。

古埃及人将死亡分成两次,第一次是“解体”,即构成人的各种要素如身体、卡、巴、心、名字等的分离,人们通过加工木乃伊、准备随葬品、举办葬礼、供奉等繁琐的仪式,将分解的诸要素再次连接,还要通过持续的仪式维持这种连接,完成了这个过程的死者就进入阿赫的状态。通过保存木乃伊、定期供奉,死者重获生命力;
通过节日庆典和社会记忆,死者得以回归社群。中国人的葬俗实际上传达的是相同的愿望,即灵魂不灭和家族团圆。如果没有完成再次连接,特别是没有通过末日审判的仪式,死者将面临第二次死亡,即真正的消亡。

阿赫与上述的构成人的诸要素都不同,它不是人的某一个部分,而是代表人作为整体处于被祝福的状态,以及超越墓葬的力量。这与下面要论述的通过仪式而达成的转换相关。

与中文的“亡灵”最接近的古埃及概念是阿赫一词,在象形文字中是朱鹭鸟的形象,与巴不同的是,这个词的符号不是人头的形象。该词的基本含义是“发光”“闪亮”。它的内涵有着丰富的层次,既指一种存在状态,也指这种状态所蕴含的力量,同时强调进入这种状态需要的转换条件和维护条件。在墓葬文献中,当死者转换成亡灵存在时,通过掌握特定的知识和魔法,可以与拉神建立联系,从而具备了高贵的神性和强大的力量,获得了永生,但这种状态需要持续的仪式来维持,因此需要生者的定期供奉。

阿赫这个词的核心含义有“光”的概念,由它衍生出Akht(地平线)一词。阿赫是经过变形的魂灵,与“光”合而为一。阿赫的反义词是mut,意思是“死亡,或者死去但没有转化的人”。写给死者的信中会把死去的亲人称为“转化的灵魂”,并把在世界上引起纷争的恶灵称为mut,意指死后再次死亡、无法进入幸福来世的人。现代语言中最接近的类比是“被祝福的死者”(阿赫)和“被诅咒的死者”(mut)。

虽然阿赫一词的象形文字是朱鹭鸟的样子,在图画中却总是被表现为木乃伊,这表明它是代表在来世中神化了的生命形式的一个概念。一个人只有在死后才能成为一个阿赫,而在来世中不同的阿赫也有明显的区别,如通过末日审判的和被判有罪的。因为与动词“诠释、说明”相关,阿赫一词通常被译为“变形者”,因为死者是通过变形的仪式(木乃伊加工)才成为阿赫的。

在《棺文》中,有sAkhw开头或包含该词的标题,其意为“变形”,也就是把人变成阿赫。这些是准备木乃伊过程和葬仪中宣读的咒语,包括守灵的每小时举行的仪式,死者扮演被谋杀的奥赛里斯,而主持仪式者扮演为他哀悼的神,并为他的复活做准备,即对尸体进行防腐处理。这个系列的咒语体现了墓葬文本的核心目的,即寻求光明的力量并与之融合,逃离永恒的黑暗。

阿赫指一种跨越死亡界限、从此世到彼世之间往返的有益效力。古埃及人对这种跨越的描述是tkn-ib,意思是“直抵内心”。死者的爱子有能力创造这种跨越死亡界限的“抵达”。这是古埃及宗教的核心。他们相信名垂千古即是永生,这种观念界定了人的社会性,死者在社会上被认可的程度决定了他的复活状态。

古埃及人的来世信仰有三种表述形式:一为世界上最早的墓葬文献,自公元前2500年的金字塔时代,古埃及人就有了来世信仰的经典表述——《金字塔铭文》,到中王国时期发展为《石棺铭文》,至新王国时期则有大众版的《亡灵书》和王室专用的《密室之书》的分流;
二为上述内容的建筑、图像表达,即神庙、墓室的浮雕、铭文、绘画;
三为围绕这些主题的宗教仪式、节日庆典。其中仪式与庆典是解读这些资料的关键。下文将重点考察墓葬文献中的亡灵概念,并与墓室壁画、墓碑等图像资料印证,通过墓葬习俗的分析,探讨信仰与实践的互动关系。

阿赫在墓葬文献中出现的情形,可以分为四类:一是单独出现的阿赫;
二是与ikr或epr等形容词结合使用的阿赫;
三是与动词sikr组成的“sikr Akh”;
四是阿赫的复数或者集合名词Akhw。

Ikr的基本词义是“可信赖的、熟练的、杰出的、令人愉快的、出众的”,引申含义是“有效的”“有能力的”“能够满足人们的希望和要求的”。Ikr一词常常与洁净仪式、葬礼相关的神秘知识一起出现,这些知识可以保佑死者避免二次死亡,可以不断复活,而且自由出入墓地。《亡灵书》第180节的内容证明了这一点,这一节咒语的目的是:“为身处死亡之地的Akh ikr开辟道路,使他们可以行动,迈开步伐,在死者之地出入,成为活着的灵魂的样子。” [3](P.460)成为Akh ikr之后,死者可以作为生者和神祇之间的媒介。人们期望Akh 可以帮助活着的亲属,但一旦被触犯,它们也很具威胁性,很像科普特时期的魔鬼的概念。

在《金字塔铭文》中,阿赫多次出现,但阿赫几乎从未与任何形容词结合使用,Akh ikr这个词组从未出现。因为《金字塔铭文》是国王专用的,国王本身就是太阳神之子,国王的亡灵本身就是无所不能的、神圣的、无懈可击的,可与众神同列,无需通过种种仪式变成Akh ikr。相反,同时期的贵族墓室自传则使用Akh ikr。例如阿斯旺(Aswan)的官员萨布尼(Sabni)在其墓志铭中称:“我是Akh ikr,知道他的咒语。我知道通往伟大的神灵、天庭之主的咒语。” [4](PP.202-203)

古王国之后,开始了“来世民主化”的进程。国王专用的墓葬文献流传到了贵族阶层,成为《石棺铭文》。在《石棺铭文》中, Akh最常使用的修饰词是epr,意为“准备好的”,强调Akh对咒语和魔法的掌握,死者只有掌握了特定的知识和魔法,才能变成Akh epr。《石棺铭文》中Akh ikr只有零星的出现。古王国和中王国时期,Akh ikr出现的时候,往往伴随着威胁或者要求,用ikr来修饰Akh,是为了强调其能力。[4](PP.202-203)

新王国时期盛行的《亡灵书》中,Akh ikr共出现了15次,几乎成为一种固定搭配。《亡灵书》的主要载体是纸草,比起《石棺铭文》,它更为平民化,在不同的阶层得到更为广泛的使用。如上所述,ikr的含义是“有能力的,能够满足人们的希望和要求的”,说明在新王国时期Akh“有能力的”一面成为最重要的特性。[4](PP.202-203)

《亡灵书》中,提到Akh ikr时通常伴随着保佑死者在冥世获得庇护和祝福的具体方法,如准备和放置护身符、念诵通关密语等,一切就绪之后,死者就会成为Akh ikr。此外,书中还会提到成为Akh ikr之后的种种好处:可以自由出入墓地,可以加入众神行列、获得永生,可以享受丰盛的供品,等等。

Spell 91:你应该为我、我的灵魂、我的Akh和我的影子开路,因为我已准备好。我是Akh ikr,为我开辟一条通往拉神和哈托尔所在之地的道路。

Spell 135:对于知道这则咒语的人,他将在冥界成为Akh ikr,他将不会在冥界再次死去,他会在奥塞里斯面前进食。

Spell 148:愿你为我的Akh提供面包和啤酒、祭品与供给,因为我是身在冥界的Akh ikr。

Spell 155:对于在喉咙上放置了护身符的人来说,他将和身居奥塞里斯之位的人一样,在新年进入来世,成为Akh ikr。

Spell 168:胳膊隐藏着的九个神。愿他们保佑NN成为像Akh ikr一样的Akh。

Spell 176:对于知道这一咒语的人,他将成为Akh ikr,他将不会在冥界再度死去。

Spell 180:白天出行,崇拜西方的拉神,颂扬阴间的居民,为冥界的Akh ikr开路,保佑他行动,让他迈开大步,以充满活力的灵魂的形象出入冥界的咒语。[3](PP.209-406)

在《亡灵书》中,Akh ikr与太阳神拉的密切关系是一个新特点。《亡灵书》提到,aH ikr登上太阳神的船,成为太阳神的得力助手,由此获得太阳神的神性和庇护。因为死者不仅可以近距离靠近太阳神,还可以直接聆听神的教诲。其他的咒语目的是帮助死者的灵魂变得更加优秀。

Spell 101:你(拉神)将NN,Akh ikr,收入麾下;
如果你强大,他便强大。

拉神啊,在你的名义下,当你经过瞳孔有3腕尺、眼睛有7腕尺的怪物时,你将使你的船员,Akh ikr NN强大;
如果你强大,他便强大。

拉神啊,在你的名义下,如果你遇见了头朝下的死者,你应令Akh ikr NN自己站起来;
如果你强大,他便强大。[3](PP.226-227)

由《亡灵书》中阿赫的语境来看,新王国时期阿赫的概念强调的是亡灵与生者之间的交流和互惠关系。修饰阿赫的形容词的变化,反映出阿赫在不同时期的不同含义:《金字塔铭文》中的阿赫没有任何形容词修饰,它指的是国王的亡灵,法力强大,无所不能;
《石棺铭文》中的阿赫用epr来修饰,表明亡灵需要以魔法和知识来准备自己;
而《亡灵书》中的阿赫则用ikr来修饰,强调“有效”“能满足人们的希望和要求”,同时强调与太阳神的密切关系,这更多地反映了生者对死者的期盼。作为神化的存在,人们期待Akh ikr能够帮助活着的亲属,参与人间的事务,这也是人们供奉亡灵的回报。

目前发现的最早的阿赫图像是在1王朝的滚印上:死者坐在祭桌前,手伸向祭品;
祭桌的另一边是朱鹭形象的阿赫,头正回转朝向祭桌(见图1)。到1王朝晚期,这种滚印消失。直到新王国时期,朱鹭形象的阿赫没有再出现在图像中,但阿赫的概念持续出现在墓葬文献中,其突出特点是自由行动、依赖生者提供祭品。虽然阿赫的图像中断了近千年,但死者与阿赫隔着供桌对坐的场景演变为死者与妻子对坐,成为假门上的固定图式。[5](PP.82-97)

图1 绘有以朱鹭形象出现的Akh的滚印

古王国和中王国时期,关于阿赫仪式的主要材料是给死者的信。这些信中,人们称死去的亲属为Akh或者AKH ikr。生者在为死去亲人供奉时诉说自己的要求,希望后者提供帮助。这些信通常写在盛装祭品的石碗,或者包裹祭品的纸草上,以方便死者享祭的时候阅读。这种与死者沟通的习俗一直持续到希腊罗马时期。

书信的格式通常是:寄信人(生者)的名字、收信人(死者)的名字、寄信人陈述对收信人的感情以及付出、收信人生前所做过的承诺、寄信人面临的困境、对收信人提出的要求、对寄信人的祝福。

书信中提出的具体要求通常有:要求死者帮助自己实现特定的愿望,如获得一个健康的儿子;
要求获得死者的保护和照料;
要求帮助解决生活中的麻烦和困境,如攻击仇人或者恶灵、惩罚恶意的仆人;
要求帮助生者死后也获得永生,等等。比较特别的是,要求死者停止对自己骚扰和侵害,如下面这封19王朝的书信,发现于孟菲斯,是一位丈夫写给过世的妻子。他怀疑自己诸事不顺是死去的妻子在作祟,于是写信抱怨并威胁她:

致Akh ikr安基瑞(Ankhiry):我到底对你做了什么坏事,要面临这样的境遇?我对你做了什么?至于你,你竟然对我下手,尽管我对你没有做任何错事。你在生之时,我作为丈夫,与你生活在一起,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亏心事?我对你做了什么?鉴于你的所作所为,我不得不对你提出抱怨,此外,我还对你做了什么?我将以我的言辞,与你在西方的九神组的面前,对峙说理。(通过)这封信,我和你之间的是非将会得到裁决,因为你我之间的争端正是我所写下的内容。

我对你做了什么?我年轻的时候,就娶你为妻,不论在任何职位,我都与你一起,你也陪伴着我。我没有抛弃你,也没有让你生气。当我年轻的时候,娶你为妻,我在法老给我的每个职位上尽责,我没有抛弃你,而是说:“她一直与我同在。”我会这么说。任何人来访,我有不顾你的感受,接受他们,并说:“我会照你们的意愿行事吗? ”

现在请看,你不让我的精神获得片刻安宁。我将对你提出诉讼,是非对错需要做出区分……[6](P.8)

新王国时期,给死者的信数量大大减少,而在死者的墓室壁画、墓碑、雕像、祭桌等上面大量出现Akh ikr一词及阿赫的形象,表明Akh ikr作为祖先崇拜活动的对象,已经成为一个普遍的现象。

18王朝开始,墓室壁画上首次出现了阿赫的形象,并且是以参与人间节日、与生者互动的姿态出现的。阿赫最常出现的场景是河谷节宴饮的画面。河谷节在新王国时期盛行,是来世信仰大众化的结果。在古王国时期,关乎来世的知识体系是国王专有的,《金字塔铭文》只出现在国王墓中。到了中王国时期,这类文献扩散到了贵族阶层,以《棺文》的形式出现。到新王国时期,发展为以纸草为载体的《亡灵书》。伴随着墓葬文献自上而下的扩散,民间的宗教实践也推动着来世观念的发展。河谷节、奥赛里斯节等公共庆典推动了来世信仰的传播,缩小了普通人与高级文化的距离,国王作为人神之间唯一桥梁和媒介的观念也逐渐淡化,人们越来越倾向与神直接交流。此时的艺术作品直接显示个人与神之间的关系。代祷雕像(intercessory statues)也进一步体现了人与神之间的直接关系,这些雕像帮助请愿者向神传递请求和祈祷,这使国王的权力被减弱了。放在家庭中的祖先的半身像就是这种新的宗教观念的体现,它可以帮助家庭成员向神传递消息。

在大众参与宗教仪式节日的实践过程中,传统的对死者身份的认知也在发生变化。在河谷节上,墓主人夫妇与亲朋好友一起宴饮;
在祭祀场景中,他们作为祭祀者率领众家人祭祀众神。墓主人有了一种新身份,即人间的“再生者”,以一种与人间众生平等的姿态参与到人间的种种活动中。这也是18王朝一种新的生死观念。

古王国时期,人们相信国王死后灵魂升天成为神,普通人则是去往“美丽的西方”,也可以认为人死再无回归人间。中王国时期,随着普通人也可以使用指引来世之旅的《棺文》,死者“再临”人间的观念出现并逐渐演变,《亡灵书》的标题就是“每日再临之咒”。18王朝初期,墓室的入口廊道两侧墙面都绘制有墓主人出入墓室的画面,如TT87号墓入口处的铭文是:

走进和离开我的坟墓,是为了让我在它的庇护下完成更新,可以每天在我的池塘饮水,我的四肢会在那里茁壮成长。愿哈皮神以繁荣、祭品以及每个季节的蔬菜供养我。愿我可以每日在我的池塘边散步,永无止息。愿我的巴飞落在我亲手所植的树之枝丫。愿我在我的无花果树枝下完成更新,并以他们给予的面包为食物。[7](P.152)

到了18王朝,死者不仅仅是“再临”人间,而是向“参与”人间活动进行转变。这种转变在该时期的河谷节的文献和图像都有体现。18王朝中期开始,墓室祠堂的太阳赞美诗中,开始提及墓主人希望走出墓室并参加河谷节的愿望,如在18王朝末期的奈菲尔霍特普(Neferhotep)墓(TT49)中,有如下内容:

我愿跟随这位伟大的阿蒙神的化身、两地王座之主,在他的美丽河谷节上、在永恒之主的祭坛上接受祭品,享受供奉的熏香。我的身体是洁净的,因为我接受了一件脱下来的衣服,看到了普塔赫-索卡尔。[8](P.91)

18王朝开始,墓室壁画里描绘河谷节的场景中,墓主人夫妇身着盛装端坐在宴会上,与前来出席宴会的在世亲属们一起娱乐、闻香、喝酒等。以TT38墓中的宴会场景画面为例(见图2)。画面共分为两层,上层约占整个画面的2/3。上层的画面共分为两大部分、三个板块。第一部分为墓主人夫妇端坐在椅子上,面前放置供台以及供品,对面站立两位女儿。两姐妹衣着相似,着长裙,头系莲花,头顶固体香水。每个人的手腕和上臂都戴着臂章和手镯,以及大圆耳环和宽项链。其中一位女儿手持……,另一位女儿手端一碗,里面应该是盛满了酒,向父母敬酒。在大女儿顶部有文字:“他所爱的女儿,家庭女主人,耐布塔葳(Nebtaui)。”另一位女儿顶部写着:“他所爱的女儿,迈瑞拉(Meryre)”,同时还写着:“她说:‘为你的卡。享受快乐的一天,谷物计量官,在你建于城里的公正之屋中。’”墓主人夫妇头顶的文字写着:“坐在凉棚之下享受休闲时光,正如他生前那样,他是管理阿蒙神庙粮仓谷物的计量官,阿蒙第二祭司的管家,杰瑟卡拉塞奈布(Djeserkareseneb)。”他妻子的头顶写着:“他的妹妹,家庭女主人,瓦迪瑞恩派特(Wadj[renpet])。” [9](PP.1-33)

图2 TT38墓中的宴会场景

在TT100墓中也有河谷节宴会的画面(见图3)。同样是墓主人夫妇端坐在椅子上,面前摆放着供台以及各种供品,面前还站立四位女子,根据文字显示为墓主人夫妇的四个女儿,其中前面两位身高矮小的为两个小女儿,身材高大的两位为大女儿,但她们着装基本一致,着白色长裙,黑色长发,身体上装饰有臂章、手镯、宽项链等,其中右手持摇铃与墓主人进行互动,左手持不同形状的器物。画面上方有文字写着:“在美好节日的景象中欢庆:歌唱、舞蹈、奏乐,涂以没药之油,以凯布(queb)之油涂抹,手拈莲花,面前是面包、啤酒、葡萄酒、甜啤酒等等。王子、计量官、市长、宰相、拉赫米拉(Rekhmire),以及他的妹妹,在他身边的,他所爱的,麦瑞特(Meryt),为他们的卡(而干杯)。”“向市长致敬,愿拉神的女儿荣耀你、珍爱你。愿她每天以双臂环绕你、在身后保护你!你支持她,因为她将双臂放在你的肩上!你将在世上度过美好悠长的岁月,财富和健康伴随着你。”[10](PP.59-63)

图3 TT 100号墓中的河谷节宴会场景

新王国时期另一批关于阿赫的图像材料集中出现于麦迪纳工匠村,主要是一批石碑和胸像。埃赫纳吞改革之后,在回归传统的过程中,民间信仰得到了极大的发展。民众更愿意通过地位较低的地方神灵、当地贵族或者亲属亡灵(Akh ikr)来表达自己的祈愿。学者们将这种前所未有的宗教形态称为“个人虔敬”(personal piety)。其中,对家族中的Akh ikr的崇拜,也就是祖先崇拜,在新王国时期尤其是拉美西斯时代成为“个人虔敬”最典型的例子。祖先崇拜材料的集中发现地麦迪纳工匠村,坐落于底比斯西岸的国王谷和王后谷附近,兴建于18王朝早期(公元前1600年左右),21王朝弃置,是为法老修建陵墓的工匠集中生活的地方,前后存在了大约400年。

1939年,布罗埃发表了他在麦迪纳发现的29块石碑,此后同类石碑陆续出土。1983年,德玛赫集中发表了57块。到2007年,共发现了69块,多数出土于麦迪纳,也有的出自阿拜多斯、底比斯西岸、赫里奥波里斯、孟菲斯、麦迪奈特哈布。

这些石碑被称为“拉神的显灵”(Akh ikr n Re)石碑,因为其铭文中都将石碑的受祭者称为Akh ikr NN或者Akh ikr n Re NN,而献祭者多数为死者的儿子或者兄弟。这种石碑的形制与新王国时期盛行的还愿碑相似,多由石灰石制成,高度在10cm到25cm之间,多为尖顶或圆顶。石碑上的献祭场景都是程式化的图案:顶部饰有太阳船、神龛、申环、水纹、荷鲁斯之眼(Wadjet)等宗教符号。石碑主体部分的图案是死者接受供奉:受祭者或跪、或坐、或立,手中常握有莲花、布条或象征生命的符号,或伸向祭桌上的供品。石碑上还有简单的祷文。绝大多数石碑都是拉美西斯时代制作。马斯伯乐(G. Maspero)、布吕耶尔都对这类石碑进行过专门的讨论。德玛赫在专著TheAkhIkrnRe-Stelae:OnAncestorWorshipinEgypt中进行了最完整的整理和研究。

这类石碑(见图4、图5)有很多共同特点:它们都以来世、天庭和太阳船为主题,最值得注意的是绝大多数死者手持象征复活的莲花。大多数石碑的主体图案是死者接受献祭。仅有一位受祭者的石碑有22块;
有一位受祭者和一位献祭者的有10块;
一位受祭者与两位以上献祭者的有5块;
有9块石碑上描绘了两位受祭者。另一种主体图案是死者向神灵或者死去的王室成员献祭。受祭者祭拜王室人物的有3块,受祭者崇拜神灵的只有2块。值得注意的是,它的献祭对象主要是两代以内的去世亲属,包括父亲、母亲、丈夫、妻子等。[4](PP.173-188)

图4 工匠村石碑(开罗博物馆25452)

图5 工匠村石碑(开罗博物馆34171)

有些碑是在麦迪纳工匠村里发现的,学者猜测它们是放置在房屋前厅的壁龛中,用于供奉祖先。还有一些出土于工匠村的神庙和祠堂中,也有一些出土于墓地。

与祖先石碑同时期的,还有一些人形胸像和刻有“拉神显灵”字样的供奉盘,其中两个石碑(分别出土于阿拜多斯和麦迪纳)印证了祖先石碑与胸像之间的关系,石碑和胸像的供奉者为同一个人。萨利尔纸草中有这样一句话:“在你的家中为Akh准备丧葬供奉,为神准备供品。”[5](P.96)有的学者甚至认为石碑上的受祭者形象就是他的雕像。德玛赫否定了这个观点,他提出没有发现手持莲花闻香形状的雕像。但有一个碎裂的雕像是手持供奉盘的。大部分的石碑都有Akh ikr的名字,胸像都是没有名字的。然而在雕像出土之处的附近,发现了一些木制标签,上面写着死者的名字,可能最初就是挂在雕像上面的。雕像没有名字,说明它们所处的位置本身就表明其身份,如在居所的前厅,或者家庭祠堂里。[5](PP.82-97)

阿赫的重要性,体现在它在墓葬文献中的角色。公元前2000年早期的一些《棺文》版本,是以sakhu为标题的,意思是使之变形为阿赫,到公元前4世纪时,又有一些《金字塔铭文》和《棺文》以此为标题,这个标题反映了墓葬文本的核心目的,即寻求光明的力量并与之融合,逃离永恒的黑暗。在晚期埃及的纸草文献中,sakhu又被用来命名奥赛里斯神庙图书馆,这是数千年中墓葬文献核心主题的一个隐藏的线索。就像其他不再使用的《棺文》一样,sakhu是死亡和葬仪中宣读的咒语,包括守灵的每小时举行的仪式,死者扮演被谋杀的奥赛里斯,而主持仪式者扮演为他哀悼的神,并为他的复活做准备,即对尸体进行防腐处理。换言之,古代墓葬文献的真正性质,可能并不体现在它们的现代名称如《金字塔铭文》《棺文》《亡灵书》等,而是隐含在它们真正的标题——sakhu中。

阿赫的观念体现了古埃及人来世信仰的本质:通过祖先崇拜确保死者在社会记忆中长存,通过供奉仪式完成阿赫的神化,使之为生者提供祝福和保佑。人们举行仪式,帮助去世的亲属成为Akh ikr,是为了使其“有能力”,并为自己在此世或来世的生活提供帮助。此外,这种崇拜活动与当时的法律条文、社会习俗也是一致的。生者有义务埋葬去世的亲属,并负责定期的祭祀和崇拜活动。如果不履行这个义务,生者将有可能被剥夺财产继承权。在情感上照顾死者“起居”的愿望,也是祖先崇拜的动机。这种照顾使得生者在需要的时候,更有理由对Akh ikr提出种种要求。对死去亲属的真情实感,加上去世亲属地位的神圣化(变成Akh ikr),使得阿赫成为神灵一般的存在,令人们产生依赖感和信任感,与阿赫的情感联系逐渐超过了神灵。

对古埃及人来说,叶落归根、安葬在家乡是至关重要的。这也是一种死后回归社会、重建与生者联系的愿望。能获此待遇的人备受人们的尊敬,人们甚至祈祷墓主人不要葬在异域:

在底比斯的那块被赞颂的土地,真理之州,寂寞之国。那些作恶之人无法到达那里,真理之殿;
运送正直者的渡船,它的艄公不为有罪者摆渡。在那里登陆的人是幸福的!他就像九神一样成为神圣的巴。

因你热爱生活,忘记死亡,你城中的众神会赞美你,你将不会遭遇另一个国家的恐怖,你会被安葬于你自己的墓中,你的职位将授予你的孩子。[2](PP.176-177)

在故土安葬之后,长子继承了他的位置,亲人定期前往墓地献祭,在节日庆典中呼唤亡者的名字,在河谷节中与死者的雕像一起宴饮,阿赫在这样的神圣时空中便回归人间,在人间的社会联系便得以重建。再生不只是生命本身的更新,而且是原有社会关系的重建,其方式即是死者通过家人和后代定期祭拜等方式而活在社会的记忆中,这一要求显然在异乡很难满足。如果无法完成这种“复活”,则意味着从群体的记忆中被驱逐出去,对于埃及人来说这是一种应当极力避免的最终的死亡。

新王国时期,人们选择自己信赖的神灵,与他们建立人神之间的联系,而神也未必永远有求必应。人与神之间这种崭新的互动关系,是新王国时期的特点,频繁的节日庆典使得众神更多地参与到人们的生活,对神的选择和直接敬拜也成为人们身份构建的方式。

古埃及人理想的归宿是在死后得到符合自己身份的墓地和葬礼,有了这些,死亡带来的多种生命元素的“解体”,就可以通过丧葬仪式重新联系起来。身体经过防腐处理后成为木乃伊封闭在墓室;
雕像、壁画、名字等留在地面的祠堂,这是开放的供奉场所,通过人们的祭拜名垂青史;
巴属于天空,周期性地与木乃伊合体;
卡在人活着时与人并存,死后与死者同行;
阿赫则是一切都完成之后的一种存在。在新王国时期,这种存在经由各种节日和仪式的实践完成了神圣化的过程。

在古埃及人的观念中,人的本质是由卡、巴、名字、影子、身体等共同构成,死亡意味着它们的分离,墓葬文献及仪式的终极目的是完成这些元素的重新连接。在这种理念下,古埃及人设计出对应的克服死亡的环节。通过节日庆典和仪式等实践,将死后的未知“此世化”(this worldly),表达对永恒生命的向往。古埃及人在来世的想象中刻意留下了被死亡渗透的危险,如末日审判、地狱、重重关卡和考验等。死后的生命并非唾手可得,而需要人类克服艰险而付出持续性的努力,只有这些条件全部达成,复活和永生的愿望才可以完整的实现。这个过程中,通过父子关系为核心建构出来的丧葬机制,将当时社会的基本伦理道德观念糅入了对终极关怀的追求中,使得来世信仰成为最强大的社会凝聚力和稳定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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