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着阳光出发

■山东省聊城市实验中学/董一航

电梯里的寂静让人感到局促。

这是一种厚如城墙的寂静，它压迫着我的胸腔和口鼻，让我连呼吸都是负重的。轿厢外的哐啷哐啷声仿佛想要打破这种局促，却使局促更加局促。我不想忍受这种安静，但更不想主动去打破现状。

我稍微扭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顺势瞟了一眼站在我旁边的母亲大人。她像一尊雕像，纹丝不动，眼睛里闪烁的微弱光亮像橙子上那层浅浅的蜡。她的头发如往常一样被梳理得一丝不苟，没有一根头发能逃得出她缜密有序的发型。而我存在的意义就是挑战她的底线，我的使命就是要帮助她戒除梳理一切的妄念。

电梯里挂着半人高的广告栏，一指宽的铝合金框架被擦得锃亮，一张大幅成人教育广告海报占据了最显眼的中心位。白底蓝字的海报闪着幽幽的蓝光，海报里的男男女女欢呼跳跃，将手里的文凭和学位帽抛向空中，仿佛拿到了文凭就是无冕之王。我把腰板挺直了，深呼吸，让胸膛尽可能地充满气体，使身体看上去更高大一些，这样才能把这幅该死的海报遮住，省得被老妈看到，勾起她敏感的神经，又要对我唠叨人生道路和生命意义。但据我对她的了解，她的唠叨仅出现在她有心情唠叨的时候，一旦忧伤或失望到达某个临界点，她的沉默能把全世界淹没。

我把胸内的气体呼出去，让身体收缩到最自然的状态——还是让她唠叨几句吧。

中考很重要吗？在以老妈为代表的成年人眼里，这完全是个傻问题，他们根本不屑于回答。在我眼里，这也是个傻问题，我也不屑于回答。前者的不屑在于答案是肯定的，而我的不屑好像充斥在初三生活的各个角落，棱角分明地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同治四年，慈禧授权弹劾谁，使其失去议政王的头衔？李小A你站起来回答。”历史老师的辫子随着语调的起伏左右摇摆颠动，让我想起农田里啃草的老牛的尾巴。我猛戳了一下头埋在书下、鼾声渐起的李小A，李小A一个激灵站起来，只听得刺啦一声，他的裤子被什么东西粘住了，半截大红裤衩露了出来。

周围几个同学笑出了鬼叫声，李小A提起裤子，抹掉嘴角的口水，然后作思考状，等着我的支援。我捂着肚子，顺势指给他第三行。“恭亲，王奕䜣。”李小A话音未落，全班再次掀起笑浪。我又戳了他一下：“是恭亲王，奕䜣。”

历史老师的笑也从嘴角溢出来：“都初三了，分秒必争，稍微一松劲就后悔莫及。你们知道今年中考形势多严峻吗……”我下意识地把腰板挺直，正襟危坐以示受益匪浅。

终于挨到下课，在一片“王奕䜣、王奕䜣”的哄笑声中，我与李小A选择用骑士般一对一的“决斗”方式了结这场私人恩怨。矿泉水瓶、水杯，一对一“决斗”逐渐演变成全班的“泼水节”狂欢。课桌、黑板、地面在最短时间内焕然一新，短短十分钟，我们就像一个个刚出壳的小鸡，湿漉漉的头发贴着头皮，无所畏惧地看着这个新奇的世界。

班主任在家长群里发了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一双双穿着各款各色运动鞋的脚站在绿色墙根前。“这几位同学在课间带领同学打闹嬉戏，导致教室秩序混乱，请家长到校面谈。”

为了维护学生、家长的尊严，老师发在群里的照片只有脚脖子和鞋子，但我能想象，老妈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盘在头顶，脸色在班主任言语的搅拌下无声无息地变化的样子。

检讨书1000字，综合量化扣100分。生活真是无聊，一成不变的秩序感、程序化，连惩罚都毫无新意。

我甩甩头发、耸耸肩。

生活，我不正眼看你，你就拿我没办法。

电梯慢条斯理地下降。我装作不经意地碰了一下老妈的胳膊，想顺手拎过她手里盛满石膏碎片的塑料袋。老妈的手臂一下挪开，以示对我的怒气与怨气依旧未消。

沉闷的早餐时间，油条被我的筷子按在豆浆里，上下挣扎几下，无济于事，呛了几口水就服了软。我一口吞下这个“怂包”时，姥姥嘱咐道：“小子啊，别吃太猛，小心噎着。”老妈连眼皮也不抬：“吃完抓紧收拾一下，去篮球训练营。把手机给我，不要再整天刷手机了。”一听不让玩手机，我心头一紧：“凭什么？这是假期，为什么我不能用手机？不就是没考上重点高中吗？我才不在乎！”她瞬间被激怒：“你不在乎？你可以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但你能不能在乎一下自己以后的路，在乎一下自己内心真实的感受？没人能对你今后的人生负责，除了你自己。我们知道你心里难过，但你不能总沉浸在手机的虚幻世界里，人总要学会自己走出来。”

嗓子干得发痒，我空咽了一下。每个人心里都会有点不想示人的东西，我把这种东西挖了个坑埋在土里，怕有痕迹可循，又在新土上面盖了一层干草。我以为万无一失，没人能洞察我埋下的沮丧、羞耻、一蹶不振……

“我没什么可在乎的，不就是一个破高中吗！”我焦躁地从餐厅跳到书房，“我本来就是一个普通人，谁让你们对我有那么高的期望，你们活该失望……”气急败坏地挥舞着手臂的我，突然听见咣当一声，书案上笑眯眯的文殊菩萨像被我撞在了地上。

阳光下，碎片落了一地，有金色的，有灰白色的。

我愣住了，胳膊在半空中定格。姥姥颤颤巍巍地走进来，念叨着：“我的祖宗哎，岁岁（碎碎）平安，岁岁（碎碎）平安。”老妈一句话没说，蹲下身子，把石膏碎片一块一块收进黑色塑料袋里。

“小子啊，姥姥也不觉得高中、大学有什么重要，只要你开开心心、身体健康就好。姥姥是看着你妈妈，她心里苦啊……她全部精力和期望，都在你身上了。”

电梯里，老妈的眼睛直视前方。所谓的前方，不过是半米开外的电梯门。我感觉，老妈是把所有意志集中成了一把锋利的剑，划破时间的屏障，直达未来。不管未来是什么样子，老妈都会用她无言无语的剑，把未来改造成她想要的样子。

或许老爸就是这样被老妈打碎又改造的，只是还没改造完，他就跑了。

从30层下来的电梯，每个早晨的这个时段都是人流高峰期。电梯门打开，16层的王阿姨和她儿子进来，我的胃猛地抽搐了一下——王阿姨的儿子与我同级，已顺利考入重点高中。

我们点头示意，算是打了招呼。老妈秒改阴郁的面孔，脸部笑肌僵硬地提起，嘴角挤出一弯还没酝酿好的笑意。王阿姨回以一笑，如三月里的迎春花，盈盈在风里。老妈在嘴角还未垮下之前，又以先发制人之势开启了家长里短模式。

“昨儿预报今天降温，也不知道外面温度是不是降下来了。”

“嗯，看你穿得不多。”

“还行，你穿得也不多。”

“现在都不知道穿什么了。”

老妈从来就不是个擅长聊天的人，但我太清楚老妈主动出击、没话找话的意图了。她担心王阿姨问我考到哪个中学了，于是她只能一句接着一句地聊下去。紧迫生硬的聊天，使本就狭促的电梯充满了尴尬的气氛。

老妈的聊天模式让她凭空添了几度紧张，紧贴在她鬓角处的那绺一丝不苟的头发滑落下来。电梯里突然安静，两位女士的聊天戛然而止，应是双方都找不到可聊的话题了。电梯走得缓慢，王阿姨将目光移到我身上，我立马警觉起来。我没什么可遮掩的，只是担心我那敏感的老妈要再次感受人间冷暖了。“又长高了，很帅，多锻炼锻炼会更结实。”老妈的情绪舒缓了很多，语调变得轻松自然：“给他报了个篮球训练营，活动活动总是好的。”两位女士相视而笑。

走出电梯，外面阳光很好，鸟儿在树枝上跳跃。老妈挽住我的胳膊：“儿子，你知道我们应该做什么样的人吗？”我没有回答，我知道她要给我上课了，静静听着就好。“做人要善良且有修养，像王阿姨这样，不让他人难堪，就是一种善良。”我抽出胳膊，环在老妈干干瘦瘦的肩上，突然觉得我一米七八的个子可以顶天立地了。老妈继续念叨：“我能接受现实，但不想让你被现实打脸。如果人这一生遭受的挫折和苦难是有定数的，妈妈希望这些挫折和苦难越早来越好。我想护你一生，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把老妈搂紧，接过她手里的黑色塑料袋。我把眼睛睁到最大，让眼泪在眼眶里慢慢风干。

“老妈，我把姥姥的文殊菩萨打碎了，她会不会存下心病？”“传说文殊菩萨专司智慧，但你姥姥对这些其实没有什么执念。”老妈拍拍我的手，“她只是站在她女儿的角度，想替我分担一点压力。明白吗？儿子。”

我明白了，姥姥信仰的是爱。

我和母亲把文殊菩萨像的石膏碎片轻轻放到垃圾回收桶里，然后，向着阳光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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