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债法当中债务的抵债履行研究

张民安

虽然2016年之前和之后的《法国民法典》均对债的清偿即债的履行做出了界定，但是，它没有对抵债履行即抵债清偿做出规定，虽然它的确对债消灭的此种方式做出了自己的暗示。2016年之前，《法国民法典》第1243条就明确暗示债消灭的此种原因的存在，该条规定：债权人不得被强制接受他们原本有权接受的给付之外的其他给付，无论债务人所提议的其他给付的价值等于甚至大于债权人原本应当获得的给付的价值。①Article 1243, Livre III, Code civil, version en vigueur au 09 février 2016 (2016-02-09), https://www.legifrance.gouv.fr/codes/section_lc/LEGITEXT000006070721/LEGISCTA000006165589/2016-02-09/#LEGISCTA000006165589, 访问日期2022年1月9日。该条所规定的债权人原本应当获得的给付之外的其他给付即为抵债履行，如果债权人同意债务人以此种给付履行自己所承担的债务的话。2016年之后，通过2016年2月10日的债法改革法令，现行《法国民法典》新的第1342-4（2）条同样对抵债履行或者抵债清偿做出了暗示，该条规定：债权人能够接受他们原本应当接受的给付之外的其他给付。①Article 1342-4, Livre III, Code civil, version en vigueur au 02 octobre 2021 (2021-10-02), https://www.legifrance.gouv.fr/codes/section_lc/LEGITEXT000006070721/LEGISCTA000032035233/#LEGISCTA000032035233, 访问日期2022年1月9日。

这两个法律条款的含义是一致的，虽然它们的表达方式一个是禁止性的而另外一个则是授权性的：除非获得债权人的同意，否则，债务人不能够为了消灭他们对债权人所承担的债务而对债权人为他们原本应当实施的给付之外的给付。根据这两个法律条款的规定，在获得债权人同意时，债务人可以对债权人实施其他给付或者实施其他的履行行为，以便替换他们原本应当实施的给付或者原本应当实施的履行行为，这就是债务人履行债务的一种方式即抵债履行（dation en paiement），它也构成债消灭的一种方式，因为通过以其他方式的履行替换最初的履行，债务人承担的债务就消灭了。

因为《法国民法典》没有对抵债履行这一消灭债的方式做出规定，因此，它没有对抵债履行做出界定。不过，《法国民法典》的此种漏洞丝毫没有影响民法学者的积极性，因为，民法学者普遍均在自己的著作当中对抵债履行做出了自己的界定，无论是在2016年之前②Henri et Léon Mazeaud, Jean Mazeaud et François Chabas, Obligations, 9e éd., Paris: Montchrestien, 1998, pp.989-994; Jacques Ghestin, Marc Billiau et Grégoire Loiseau, Traité de droit civil, le régime des créances et des dettes, Paris: LGDJ, 2005, pp.987-1004; Jacques Flour, Jean-Luc Aubert et Éric Savaux,Droit civil, les obligations, t. 3, Le rapport d’obligation, 7e éd., Paris: Dalloz, 2011, pp.411-414.还是之后，均是如此。③Philippe Malaurie, Laurent Aynès et Philippe Stoあel-Munck, Droit des obligations, 8e éd., Paris:LGDJ, 2016, pp.690-691; Rémy Cabrillac, Droit des obligations, 12e éd., Paris: Dalloz, 2016, p.414; Marjorie Brusorio Aillaud, Droit des obligations, 8eéd., Paris: Bruylant, 2017, p.353; Jérôme François, Les obligations, régime général, Tome 4, 4e éd., Paris: Economica, 2017, pp.126-134; François Terré, Philippe Simler,Yves Lequette et François Chénedé, Droit civil, les obligations, 12e éd., Paris: Dalloz, 2018, pp.1501-1504.所不同的是，他们对抵债履行做出的界定是存在差异的，有两种不同的界定方式即狭义的界定方式和广义的界定方式。④Jérôme François, Les obligations, régime général, Tome 4, 4e éd., Paris: Economica, 2017,pp.126-129.

狭义的抵债履行理论认为，所谓抵债履行，是指为了消灭债务人对债权人所承担的债务，在获得债权人同意的情况下，债务人以转移和交付有形财产所有权的方式替代他们原本应当对债权人实施的给付。换言之，在债务人原本应当实施某种给付的情况下，债务人不实施该种给付，而是以另外一种唯一的给付作为替换该种给付的给付，这就是转移和交付某种财产所有权给债权人，让债权人通过获得所转移和交付的财产所有权的方式消灭债务人对其承担的债务。

在今时今日，马泽奥（Mazeaud）和查巴斯（Chabas）等人采取此种狭义理论，他们指出：“债权人不得被强制接受他们原本有权接受的给付之外的其他给付，不过，如果他们愿意接受，法律并不禁止。所谓抵债履行，是指债权人和债务人之间的一种交易，根据该种交易，当债务人将某种财产的所有权转让给债权人以便替换他们原本应当对债权人所实施的给付时，债权人同意并且接受债务人所为的此种给付。”①Henri et Léon Mazeaud, Jean Mazeaud et François Chabas, Obligations, 9e éd., Paris: Montchrestien, 1998, pp.989-990.

雅克·弗洛尔（Jacques Flour）、让-卢克·奥贝尔（Jean-Luc Aubert）和埃里克·萨沃（Éric Savaux）似乎也采取此种理论，他们指出：“当债务人为了消灭自己的债务而为原本应当实施的给付之外的其他给付时，他们的给付行为就构成抵债履行。因此，当债务人欠债权人1000欧元时，如果他们给付债权人一个同等价值的动产，则他们之间的此种交易构成抵债履行。……虽然抵债履行以债务人原本应当实施的给付之外的给付作为必要条件，但是，如果他们清偿的客体全部或者部分等于履行客体，则他们的行为不构成抵债履行。因此，如果债务人以土地的转让替换原本的公寓的交付，或者如果债务人以另外一辆机动车替换他们原本应当出卖给买受人的二手车，则他们之间的此种交易也不构成抵债履行。”②Jacques Flour, Jean-Luc Aubert et Éric Savaux, Droit civil, les obligations, t. 3, Le rapport d’obligation, 7e éd., Paris: Dalloz, 2011, pp.411-414.

广义的抵债履行理论认为，所谓抵债履行，是指为了消灭债务人对债权人所承担的债务，在获得债权人同意的情况下，债务人以另外一种不同的给付替代他们原本应当对债权人实施的给付。债务人实施的任何给付，包括转移和交付财产所有权给债权人的方式，只要不是他们原本应当对债权人实施的给付，均构成抵债履行，均能够产生消灭债务人对债权人承担的债务的效力。在今时今日，大多数民法学者均采取此种理论。③Jacques Ghestin, Marc Billiau et Grégoire Loiseau, Traité de droit civil, le régime des créances et des dettes, Paris: LGDJ, 2005, pp.987-988; Philippe Malaurie, Laurent Aynès et Philippe Stoあel-Munck,Droit des obligations, 8e éd., Paris: LGDJ, 2016, pp.690-691; Rémy Cabrillac, Droit des obligations, 12e éd.,Paris: Dalloz, 2016, p.414; Marjorie Brusorio Aillaud, Droit des obligations , 8e éd., Paris: Bruylant, 2017,p.353; Jérôme François, Les obligations, régime général, Tome 4, 4e éd., Paris: Economica, 2017, pp.126-134; François Terré, Philippe Simler, Yves Lequette et François Chénedé, Droit civil, les obligations, 12e éd.,Paris: Dalloz, 2018, pp.1501-1504.

雅克·盖思坦（Jacques Ghestin）、马克·比廖（Marc Billiau）和格里高利·卢瓦佐（Grégoire Loiseau）对广义的抵债履行做出了界定，他们指出：“所谓抵债履行，是指债权人和债务人之间的一种合同，根据该种合同，为了让债务人对债权人承担的债务消灭，债权人接受债务人所为的不同于他们最初原本应当所为的物或者服务的给付，如果这些物和给付的服务与最初原本应当所为的给付具有同等价值的话。”④Jacques Ghestin, Marc Billiau et Grégoire Loiseau, Traité de droit civil, le régime des créances et des dettes, Paris: LGDJ, 2005, pp.987-988.杰罗姆·弗朗索瓦（Jérôme François）也对广义的抵债履行做出了界定，他也指出：“所谓抵债履行，是指债权人与债务人之间的一种合同，根据该种合同，债权人接受债务人以不同于最初规定的给付的给付对自己清偿债务。”⑤Jérôme François, Les obligations, régime général, Tome 4, 4e éd., Paris: Economica, 2017, p.126.

弗朗索瓦指出，在狭义的抵债履行和广义的抵债履行理论当中，人们应当采取广义的抵债履行理论，因为，债务人实施的清偿行为是否构成抵债履行行为，其判断标准是，债权人接受债务人以不同于最初给付的给付清偿自己的债务，至于说不同于最初给付的给付究竟是不是转移和交付财产所有权则无关宏旨：以转移和交付财产的方式替换债务人原本应当实施的给付当然构成抵债履行，以另外一种服务替换最初的给付同样也构成抵债履行。①Jérôme François, Les obligations, régime général, Tome 4, 4e éd., Paris: Economica, 2017,pp.128-129.

笔者采取广义的抵债履行理论认为，所谓抵债履行，也称为抵债清偿，是指在获得债权人同意的情况下，当债务人以不同于最初给付的任何给付对债权人债务清偿、债务履行时，他们所为的此种债务清偿、债务履行均构成抵债清偿或者抵债履行。因此，如果债权人同意债务人以完成某种劳务的方式替换他们原本应当支付的金钱债，他们之间的此种交易构成抵债履行。如果债权人同意债务人以交付一定数量的土地替换他们原本应当交付的公寓，他们之间的此种交易也构成抵债履行。判断债务人的履行行为是否构成抵债履行，其标准不在于债务人是否以转移或者交付财产所有权的方式替换他们原本应当履行的债务，其标准在于，债务人实施的债务履行行为不同于他们最初、原本应当对债权人实施的债务履行行为。

就像债的清偿源自罗马法一样，作为债消灭的一种方式，抵债履行同样源自罗马法。虽然罗马法的抵债履行被法国旧法时期的某些民法学者所主张，但是，1804年的《法国民法典》没有对抵债履行做出任何规定。2016年之前，虽然民法学者普遍承认抵债履行的存在，某些民法学者甚至认为，抵债履行是债消灭的一种独立方式，但是，2016年的债法改革法令没有规定这一消灭方式。换言之，现行《法国民法典》没有规定抵债履行。不过，2016年之后，民法学者同样普遍承认抵债履行的存在。

（一）罗马法当中的抵债履行

罗马法将抵债履行（datio in solutum）分为自愿抵债履行（dation en paiement volontaire）和强制抵债履行（dation en paiement forcée）两种。所谓自愿抵债履行，是指在取得债权人同意时所产生的抵债履行。自愿抵债履行在性质上属于债权人和债务人之间的一种有偿合同，除了双方当事人之间具有抵债履行的意图和缔约能力之外，他们还应当具备转让财产尤其是所有权的能力。所谓强制抵债履行，是指在不需要债权人同意时所产生的抵债履行。根据此种履行，在债务人对债权人承担随意债时，如果债务人实施原本应当给付之外的给付，即便债权人不同意，债务人也能够采取此种抵债履行方式以便消灭他们与债权人之间的债。在这两种抵债履行当中，自愿抵债履行属于原则，而强制抵债履行则属于例外。①André Bisson, Dation en paiement, en droit romain et en droit français, thèse de Doctorat, Faculté de Droit de Paris, 1885, pp.34-48.

在罗马法时期，民法学者对抵债履行的性质存在不同的看法。经典罗马法时期，Sabiniens学派（les Sabiniens, École sabinienne）②École sabinienne, https://fr.wikipedia.org/wiki/École_sabinienne, 访问日期2022年1月12日。认为，作为债消灭的一种方式，抵债履行在性质上是一种债的清偿。他们认为，无论是对债权人为最初的给付还是为最初给付之外的给付，债务人的给付均获得了债权人的同意，均导致债的消灭，因此，抵债履行就像最初债的给付一样。而其反对学派即Proculiens学派（Les Proculiens, École proculienne）③École proculienne, https://fr.wikipedia.org/wiki/École_proculienne, 访问日期2022年1月12日。则认为，抵债履行在性质上不是一种债的清偿，它是债权人与债务人之间的一种买卖：债务人以交付所有权的方式替换原本应当对债权人交付的金钱，他们之间的此种交易等于买卖合同当事人之间的交易。④André Bisson, Dation en paiement, en droit romain et en droit français, thèse de Doctorat, Faculté de Droit de Paris, 1885, pp.74-77.

在符合抵债履行所要求的条件时，抵债履行会消灭债务人对债权人承担的债务。如果债务人以转移和交付某种有形财产的所有权作为替换他们原本应当实施的给付行为，他们应当对债权人承担物的瑕疵担保债务（la garantie des vices de la chose），就像出卖人应当就其出卖物对买受人承担同一债务一样。⑤André Bisson, Dation en paiement, en droit romain et en droit français, thèse de Doctorat, Faculté de Droit de Paris, 1885, pp.43-74.

（二）法国民法学者在17世纪和18世纪对抵债履行做出的说明

在法国旧法时期，不少民法学者对抵债履行做出了讨论，并且在讨论抵债履行时，他们也会受到罗马法的影响，这些民法学者包括16世纪的雅克·库雅（Jacques Cujas）、17世纪的让·多玛（Jean Domat）和18世纪的罗伯特·约瑟夫·波蒂埃（Robert Joseph Pothier）等。⑥André Bisson, Dation en paiement, en droit romain et en droit français, thèse de Doctorat, Faculté de Droit de Paris, 1885, p.11; Henri et Léon Mazeaud, Jean Mazeaud et François Chabas, Obligations, 9e éd., Paris: Montchrestien, 1998, p.990.在16世纪，库雅反对将抵债履行视为一种债的清偿行为，因为他认为，抵债履行仅仅是一种买卖合同。换言之，在抵债履行的性质方面，他采用经典罗马法时期Proculiens学派的主张而反对Sabiniens学派的主张。⑦André Bisson, Dation en paiement, en droit romain et en droit français, thèse pour le Doctorat,Faculté de Droit de Paris, 1885, p.29.

在17世纪，多玛虽然没有将抵债履行作为像清偿一样独立的债的消灭原因，但是，在讨论债务人以转移和交付所有权的方式替换他们原本应当做出的给付时，他认为，抵债履行在性质上也仅仅是一种买卖，他指出：“如果债权人享有的债权在性质上是金钱债，当他们同意接受债务人以土地或者其他财产所为的清偿时，他们之间的此种交易是一种买卖，其中的金钱就是价款。”⑧Joseph Rémy, ed., Œuvres complètes de J. Domat, Nouvelle éd., Tome II, Paris: Firmin Didot Père et fils, 1829, p.240.多玛认为，如果债务人以土地或者其他财产抵债履行，则他们应当对用来抵债履行的土地和其他财产承担担保债务，防止债权人在获得这些财产之后被第三人侵夺所有权。如果债权人获得的土地或者其他财产被第三人侵夺了一部分，则债权人有权要求债务人取回剩余的部分。①Joseph Rémy, ed., Œuvres complètes de J. Domat, Nouvelle éd., Tome II, Paris: Firmin Didot Père et fils, 1829, pp.240-241.

在18世纪，波蒂埃虽然对债消灭的各种原因做出了详尽的说明，但是，他没有将抵债履行作为债消灭的一种原因，在讨论真正的清偿时，他仅仅认为，债的清偿的客体就是债的客体，没有讨论债务人以债的客体之外的其他给付替换债的客体的问题。不过，波蒂埃的确对抵债履行做出了较为详细的说明，因为在自己的《买卖合同专论》当中，除了对买卖合同做出了详尽的阐述之外，他也讨论了与买卖合同类似的其他法律行为其他合同，其中就包括抵债履行合同。波蒂埃指出，所谓抵债履行，是指债务人与债权人之间的一种法律行为，根据该种法律行为，为了清偿自己对债权人所承担的金钱债或者其他债，债务人将某种财产交付给债权人，以便替换原本应当履行的金钱债或者其他债务，而债权人同意接受债务人以该种财产替换他们原本应当清偿的金钱债或者其他债。②Robert Joseph Pothier et M. Bugnet, Œuvres de Pothier, annotées et mises en corrélation avec le Code civil et la législation actuelle, Tome III, Traité du Contrat de Vente, Paris: Henri Plon: Cosse et Marchal, 1861, pp.238-241.

波蒂埃认为，抵债履行在性质上不是买卖合同，因为它与买卖合同之间存在众多的差异，其中的一个主要的差异是，买卖合同是一种合意合同，一旦双方当事人达成了合意，出卖物的所有权就发生了转移，不需要出卖人进行具体的交付。而抵债履行合同则不同，它的有效以债务人转移和交付用来抵债履行的财产的所有权给债权人作为必要条件，仅仅在债务人将用来抵债履行的财产的所有权转移和交付给债权人之后，抵债履行才会产生法律效力。不过，抵债履行虽然在性质上不同于买卖合同，但是，它们之间存在极大的相似性：人们可以将债务人用来抵债履行的财产视为出卖人所出卖的财产，可以将债务人原本应当实施的清偿行为即交付一定数额的金钱或者其他给付视为买受人所支付的价款。③Robert Joseph Pothier et M. Bugnet, Œuvres de Pothier, annotées et mises en corrélation avec le Code civil et la législation actuelle, Tome III, Traité du Contrat de Vente, pp.238-241.

波蒂埃认为，抵债履行与买卖合同之间的相似性表现在三个方面。首先，就像出卖人应当对买受人承担防止出卖物被第三人侵夺的债务一样，债务人也应当对债权人承担担保责任，防止他们用来抵债履行的财产被第三人侵夺。其次，就像出卖人应当对买受人承担物的瑕疵担保责任一样，债务人也应当对债权人承担物的瑕疵担保责任，要担保他们用来抵债履行的财产不会存在瑕疵。最后，就像出卖人应当对买受人承担善意债务一样，在用财产抵债履行时，债务人也应当对债权人承担出卖人所承担的善意债务。例如，他们不能够欺诈债权人，他们用来抵债履行的财产的价格应当是公平合理的价格等。④Robert Joseph Pothier et M. Bugnet, Œuvres de Pothier, annotées et mises en corrélation avec le Code civil et la législation actuelle, Tome III, Traité du Contrat de Vente, pp.238-241.

（三）19世纪的民法学者对抵债履行做出的说明

1804年的《法国民法典》虽然对债消灭的众多原因做出了规定，尤其是，虽然它对债消灭的主要原因即债的清偿做出了详尽的规定，但是，它没有对抵债履行做出规定，因为第1234条所列举的各种债消灭的原因当中并不包括抵债履行在内。虽然1804年的《法国民法典》并非没有提及抵债履行的存在，但是，它至少暗含地说到了抵债履行的存在，这就是第1243条。该条规定：债权人不得被强制接受他们原本有权接受的给付之外的其他给付，无论债务人所提议的其他给付的价值等于甚至大于债权人原本应当获得的给付的价值。①Article 1243, Code civil des Français, édition originale et seule oきcielle, Paris: l"Imprimerie de la République, An XII 1804, https://www.assemblee-nationale.fr/evenements/code-civil/cc1804-l3t03c5.pdf,访问日期2022年1月9日。该条所规定的其他给付即为抵债给付、抵债履行。

1804年的《法国民法典》第1243条一直从1804年适用到2016年，直到2016年的债法改革法令以新的法律条款即新的第1342-4（2）条取代它时止，已如前述。在19世纪，虽然民法学者普遍对抵债履行做出了说明，但是，他们之间的说明存在相当大的差异，其中的一个主要差异是他们关于抵债履行性质的说明不同，不同的民法学者有不同的看法，主要有三种不同的看法。

1. 抵债履行在性质上属于一种债的更新

大多数民法学者认为，抵债履行在性质上不属于债的清偿，而属于债的更新，因为他们认为，当债务人以另外一个不同的、新债务替换原本应当履行的债务时，最初的债务因为债的更新而消灭，而新债务则因为债务人的清偿而消灭。

在1821年的《法国民法典》当中，法国19世纪初期的著名民法学家、雷恩大学民法教授、起步时期法条注释法学派的核心人物C.-B.-M.杜利埃（C.-B.-M. Toullier，1752—1835）②Charles bonaventure marie toullier, https://fr.wikipedia.org/wiki/Charles_Bonaventure_Marie_Toullier, 访问日期2022年1月11日。对抵债履行做出的界定不仅与波蒂埃做出的界定是一致的，而且也像波蒂埃一样认为，抵债履行合同与买卖合同非常类似：除了将债务人用以抵债履行的财产视为出卖物之外，他也将债务人原本应当履行的金钱债或者其他债视为价款，他还认为，买卖合同当中的众多规则能够适用于抵债履行。③C.-B.-M. Toullier, Le droit civil français suivant l’ordre du code, 3e éd., Tome VII, Bruxelles:Chez la Ve. Ad. Stapleaux, 1821, pp.254-255.同波蒂埃没有明确抵债履行合同的性质不同，杜利埃多次明确指出，抵债履行在性质上并不是买卖合同，而是一种债的更新合同。他指出：“在债权人自愿接受的情况下，抵债履行产生债的更新的法律效力：在消灭债务人承担的旧债的同时，它也消灭保证人承担的保证债。”④C.-B.-M. Toullier, Le droit civil français suivant l’ordre du code, 3e éd, Tome VII, Bruxelles: Chez la Ve. Ad. Stapleaux, 1821, p.299.“毫无疑问，抵债履行会产生债的更新的法律效力。”⑤C.-B.-M. Toullier, Le droit civil français suivant l’ordre du code, p.299.“抵债履行产生债的更新的法律效力，它的法律效力的发生必须以新债的客体发生变更作为必要条件，虽然此种意义上的更新存在默示的成分。”①C.-B.-M. Toullier, Le droit civil français suivant l’ordre du code, p.285.

在1877年的《拿破仑法典教程》当中，法国19世纪中后期的著名民法学家、卡昂大学民法教授、鼎盛时期法条注释法学派的核心人物、被誉为“注释法学派泰斗”的夏尔·德莫隆贝（Charles Demolombe， 1804—1887）②Charles Demolombe, https://fr.wikipedia.org/wiki/Charles_Demolombe, 访问日期2022年1月10日。也认为，抵债履行在性质上属于一种债的更新，他指出：“抵债履行产生债的更新的法律效力：债的更新消灭第一个债，该种债被第二个债所替换。因此，我不再根据第一个债的要求履行所承担的债务，因为它被消灭了，我仅仅根据第二个债的要求履行所承担的债务，因为它已经替换了第一个债务。我们认为，此种结论是建立在良好推演基础上的。”③Charles Demolombe, Cours de Code Napoléon, Tome XXVIII, Traité des contrats ou des obligations conventionnelles en général, Tome 5, Paris: Auguste Durand Libraire L. Hachette et Cie Libraire, 1877,p.197.

在1902年的《法国民法教程》当中，法国19世纪中后期著名民法学家、鼎盛时期法条注释法学派的核心人物、斯特拉斯堡大学民法教授和法国最高法院法官的夏尔·奥布里（Charles Aubry，1803—1883）和夏尔-弗雷德里克·劳（Charles-Frédéric Rau，1803—1877）④Charles Aubry, https://fr.wikipedia.org/wiki/Charles_Aubry, 访问日期2022年1月9 日;Charles-Frédéric Rau, https://fr.wikipedia.org/wiki/Charles-Frédéric_Rau, 访问日期2022年1月9日。在对《法国民法典》第1243条做出解释时就明确指出，当债权人同意债务人以原本履行之外的其他方式履行所承担的债务时，债务人的履行在性质上不属于债的清偿，而仅仅属于一种债的更新，他们指出：“当债权人自愿接受构成债的内容之外的其他给付时，债务人所谓的此种清偿被冠以抵债履行（datio in solutum）的名称。抵债履行以当事人之间的明示或者默示更新作为必要条件发挥效力，根据此种更新，债务人最初的给付被另外一种给付所取代，这就是抵债履行的性质和法律效力。”⑤MM. Aubry et Rau, Cours de droit civil français : d"après la méthode de Zachariœ, 5e éd., Tome IV, revue et mise au courant de la législation et de la jurisprudence, par MM.G. Rau, Ch. Falcimaigne et M.Gault, Paris: Imprimerie et Librairie générale de jurisprudence, 1902, p.258.他们将以抵债履行方式进行的交易称为通过抵债履行方式所进行的债的更新。⑥MM. Aubry et Rau, Cours de droit civil français : d"après la méthode de Zachariœ, p.366.

2. 抵债履行在性质上属于一种买卖合同

在19世纪，由于受到波蒂埃的上述看法的影响，某些民法学者主张，抵债履行在性质上并不是一种债的更新，而是一种极端类似于买卖合同的一种合同，或者说抵债履行是一种变形的买卖合同。

在1844年的《民法》当中，法国最高法院院长、著名民法学家雷蒙-泰奥多尔·特罗普朗（Raymond-Théodore Troplong，1795—1869）⑦Raymond-Théodore Troplong, https://fr.wikipedia.org/wiki/Raymond-Théodore_Troplong, 访 问日期2022年1月10日。就采取此种看法。他认为，在民法领域，虽然当事人之间的某些合同没有使用买卖合同的名称，但是，它们与买卖合同具有非常大的相似性，其中的第一种没有买卖合同之名但是具有买卖合同之实的合同是抵债履行，就像买卖合同需要具备三个条件一样，抵债履行合同也需要具备三个条件：当事人的同意，用来作为抵债履行的物，以及价款。他还指出，虽然抵债履行与严格意义上的买卖合同存在某些差异，但是，剔除其中的某些差异，抵债履行与买卖合同产生同样的法律效果，因为它们均要求债务人对交付给债权人的财产承担担保债务，否则，应当承担损害赔偿责任。①Troplong, Le droit civil expliqué suivant l"ordre du Code, Bruxelles: Société typographique belge,1837, pp.18-19.

由于受到波蒂埃和特罗普朗的影响，在1877年的《法国民法原理》当中，比利时著名民法学家、历史学家、根特大学民法教授弗朗索瓦·洛朗（François Laurent，1810—1887）②François Laurent, https://fr.wikipedia.org/wiki/François_Laurent, 访问日期2022年1月10日。也将抵债履行视为一种买卖合同。除了根据波蒂埃的上述定义对抵债履行做出了界定之外，他也像这两位民法学者那样认为，抵债履行等于一种买卖合同。他指出：“抵债履行与买卖合同之间存在非常大的雷同……抵债履行这种合同类似于买卖合同，关于这一点，罗马法说得清楚明白：当债务人以转移所有权的方式履行债务时，他们所为的此种行为就是买卖合同。”③François Laurent, Principes de droit civil français, Tome XXIV, Paris: A. Durand et Pedone-Lauriel, 1877, p.153.洛朗还认为，将抵债履行等于买卖合同并不是没有制定法上根据，因为《法国民法典》第1595条就采取此种做法，它明确禁止夫妻之间进行买卖，除非他们之间的买卖符合该条所规定的三种例外情形，而这三种例外情形实际上就是抵债履行。④François Laurent, Principes de droit civil français, Tome XXIV, p.154.

3. 抵债履行属于一种债的清偿

还有一些民法学者既不同意将抵债履行视为一种债的更新，也不同意将抵债履行视为一种买卖合同，他们认为，抵债履行属于一种债的清偿方式。在1885年的博士学位论文《罗马法和法国法当中的抵债履行》当中，安德烈·比松（André Bisson）就持此种看法，他既反对上述大多数民法学者的意见，也不同意上述少数民法学者的意见，因为他认为，抵债履行既不同于债的更新，也独立于买卖合同，人们不能够将抵债履行与债的更新或者买卖合同混淆。

既然抵债履行既不是债的更新，也不是买卖合同，那么，它的法律性质是什么？他认为，抵债履行在性质上是一种债的清偿，他指出：“当我们将抵债履行等于债的清偿时，我们就能够逃过我们对其加以反对的两种理论所存在的问题。我们认为，在法国法当中，抵债履行已经保有罗马法赋予它所具有的特征，这就是，抵债履行是一种消灭债的方式，这一点让抵债履行与债的清偿之间存在最大的可类比性。在当事人之间进行抵债履行时，他们没有像债的更新或者买卖合同的当事人那样具有创设新债的意图，他们仅仅具有消灭债的单纯意图。在债务人对债权人交付他们原本应当履行之外的其他给付时，如果债权人认为有利于自己，他们同意债务人的行为。对于债务人而言，他们的抵债履行会让自己以更好的条件消灭自己所承担的债务，一切就像债权人真的获得了他们原本能够获得的清偿一样。”①André Bisson, Dation en paiement, en droit romain et en droit français, thèse de Doctorat, Faculté de Droit de Paris, 1885, p.99.

（一）学者和官方改革草案对待抵债履行的态度

2016年之前，《法国民法典》仅仅在一些分散的法律条款当中对抵债履行做出了规定，没有在这些法律条款的基础上建立一般意义上的抵债履行制度。在就债法进行改革时，法国民法学者甚至官方均有对抵债履行做出一般性规定的意图，不过，法国政府最终放弃了此种做法。

在2005年的《债法改革草案》当中，卡塔拉（Catala）领导的债法改革小组试图在《法国民法典》所规定的这些零散的基础上建立一般意义上的抵债履行制度。这就是其《草案》当中的第1223条，该条规定：债权人不得被强制接受他们原本有权接受的给付之外的其他给付，即便债务人所提议的其他给付的价值等于甚至大于债权人原本应当获得的给付的价值。但是，当事人能够达成协议，以不同给付的抵债履行来进行债的清偿。②Rapport à Monsieur Pascal Clément, Garde des Sceaux, Avant-Projet de Réforme du Droit des Obligations (Articles 1101 A 1386 Du Code Civil) et du Droit de la Prescription (Articles 2234 à 2281 du Code Civil) (2005-09-22), p.110, http://www.justice.gouv.fr/art_pix/RAPPORTCATALASEPTEMBRE2005.pdf, 访问日期2022年1月12日。在对《草案》当中规定抵债履行的一般规则做出说明时，该小组明确承认，它做出这样的安排是欠缺法律文本支持的，它指出：“关于清偿的客体，本《草案》在第1223条、第1224 条和第1224-1条当中保留了《法国民法典》当中的1243条、第1244 条和第1220条的规定。在今时今日，虽然欠缺法律文本的支持，本《草案》仍然在第1223（2）条当中增加了抵债履行。”③Rapport à Monsieur Pascal Clément, Garde des Sceaux, Avant-Projet de Réforme du Droit des Obligations (Articles 1101 A 1386 Du Code Civil) et du Droit de la Prescription (Articles 2234 à 2281 du Code Civil) (2005-09-22), p.56, http://www.justice.gouv.fr/art_pix/RAPPORTCATALASEPTEMBRE2005.pdf, 访问日期2022年1月12日。

在2011年的《债法和准合同法改革草案》当中，法国司法部也采取了类似于卡塔拉领导的债法改革小组所采取的方法，因为在规定债的清偿时，它也在第55条当中规定了同样的规则。该条规定：债权人不得被强制接受他们原本有权接受的给付之外的其他给付，即便债务人所提议的其他给付的价值等于甚至大于债权人原本应当获得的给付的价值。但是，当事人能够达成协议，以不同给付的方式来进行债的清偿。④Réforme du régime des obligations et des quasi-contrats (2011-05-09), http://www.textes.justice.gouv.fr/art_pix/avant_projet_regime_obligations.pdf, 访问日期2022年1月8日。法国司法部的《草案》与卡塔拉领导的债法改革小组的《草案》之间的差异是，它没有使用“抵债履行”一词，而后者则明确使用了这一术语。

在2015年的《合同法、债的一般制度和债的证明的改革法令草案》当中，法国司法部采取了不同于它在2011年的《草案》当中所采取的方式，没有再对抵债履行做出一般性的规定，其第1320-4条规定：即便给付是可分的，债权人也能够拒绝部分清偿。债权人能够同意接受原本应当实施的给付之外的其他给付作为清偿。①PROJET D’ORDONNANCE n° du portant réforme du droit des contrats, du régime général et de la preuve des obligations, p.31 (2015), http://www.justice.gouv.fr/publication/j21_projet_ord_reforme_contrats_2015.pdf, 访问日期2022年1月8日。在最终通过的2016年2月10日的债法改革法令当中，法国政府坚持了司法部在2015年的《草案》当中的做法，没有再对抵债履行做出一般性规定，仅仅在新的第1342-4条当中规定，债权人能够接受以其他方式实施的给付，它没有使用抵债履行一词，已如前述。

（二）现行《法国民法典》对抵债履行做出的零散规定

因此，自2016年以来一直到今时今日，《法国民法典》仍然没有对抵债履行做出一般性的、原则性的规定，虽然它在一些零零散散的法律条款当中对抵债履行做出了规定。首先，《法国民法典》新的1342-4条（旧的第1243条）明确规定，在获得债权人同意时，债务人能够对债权人为他们原本应当实施的给付之外的给付并因此消灭自己对债权人承担的债务。其次，《法国民法典》第1581（3）条明确规定，夫妻双方能够缔结协议，在一方对另外一方享有要求分配共同所得的债权时（créance de participation），如果一方能够证明，以抵债履行方式清偿此种债权对其具有实质性的利益（intérêt essentiel），则该方也能够要求对方以抵债履行方式清偿自己所承担的债务。②Article 1581, Code civil, version en vigueur au 05 octobre 2021 (2021-10-05), https://www.legifrance.gouv.fr/codes/section_lc/LEGITEXT000006070721/LEGISCTA000006136376/#LEGISCTA000006136376, 访问日期2022年1月8日。

再次，《法国民法典》第1576条明确规定，当夫妻一方应当对另外一方承担分配共同所得的债务时，该方当事人原则上应当以金钱方式履行对对方承担的债务，但是，在例外情况下，如果该方证明自己遭受严重的困难并因此阻止自己以金钱方式履行对对方所承担的债务，基于夫妻双方的同意或基于法官的判决，该方也能够以代物方式（règlement en nature）履行所承担的债务。③Article 1576, Code civil, version en vigueur au 05 octobre 2021 (2021-10-05), https://www.legifrance.gouv.fr/codes/section_lc/LEGITEXT000006070721/LEGISCTA000006136376/#LEGISCTA000006136376, 访问日期2022年1月8日。此条所规定的以代物方式履行所承担的债务就是夫妻之间债务的抵债履行。④Jacques Ghestin, Marc Billiau et Grégoire Loiseau, Traité de droit civil, le régime des créances et des dettes, p.988.最后，《法国民法典》第1595条明确规定，夫妻之间被禁止签订买卖合同，但是，如果符合该条所规定的三种例外情况，则一方当事人能够以抵债履行方式对另外一方当事人清偿。不过，该条被1985年12月23日的制定法所废除。⑤Jacques Ghestin, Marc Billiau et Grégoire Loiseau, Traité de droit civil, le régime des créances et des dettes, p.989.

（三）法国当今民法学者对待抵债履行的态度

虽然《法国民法典》没有对抵债履行做出一般性的规定，但是，它的此种态度完全没有影响到当今的民法学者，因为，无论是在2016年之前①Henri et Léon Mazeaud, Jean Mazeaud et François Chabas, Obligations, pp.989-994; Jacques Ghestin, Marc Billiau et Grégoire Loiseau, Traité de droit civil, le régime des créances et des dettes, pp.987-1004; Jacques Flour, Jean-Luc Aubert et Éric Savaux, Droit civil, les obligations, t. 3. Le rapport d’obligation,pp.411-414.还是之后，②Philippe Malaurie, Laurent Aynès et Philippe Stoあel-Munck, Droit des obligations, pp.690-691;Rémy Cabrillac, Droit des obligations, p.414; Marjorie Brusorio Aillaud, Droit des obligations, p.353; Jérôme François, Les obligations, régime général, Tome 4, pp.126-134; François Terré, Philippe Simler, Yves Lequette et François Chénedé, Droit civil, les obligations, pp.1501-1504.除了普遍承认抵债履行的存在之外，他们还普遍对抵债履行做出了详尽或者较为详尽的阐述，即便他们仍然在抵债履行的性质方面存在不同的看法，但是，他们均对抵债履行的概念、抵债履行的性质、抵债履行的构成要素以及抵债履行的法律效力等内容做出了阐述，并因此让抵债履行成为像一般清偿一样的完整制度。

因此，在2005年的《债权和债务制度》当中，盖思坦、比廖和卢瓦佐就对抵债履行做出了详尽的阐述，除了对抵债履行的观念、抵债履行在《法国民法典》和其他制定法当中的零碎法律根据以及抵债履行的性质做出了分析之外，他们还对抵债履行的有效条件和抵债履行的法律效力做出了分析。③Jacques Ghestin, Marc Billiau et Grégoire Loiseau, Traité de droit civil, le régime des créances et des dettes, pp.987-1004.同样，在2011年的《债的关系》当中，弗洛尔、奥贝尔和萨沃也对抵债履行的概念、抵债履行的性质和抵债履行的制度做出了较为详尽的阐述。④Jacques Flour, Jean-Luc Aubert et Éric Savaux, Droit civil, les obligations, t. 3. Le rapport d’obligation, pp.411-414.

在今时今日，民法学者对抵债履行做出的说明不同于19世纪的民法学者做出的说明。一方面，民法学者普遍在债法总论或者债法总则当中讨论抵债履行，而在19世纪，民法学者普遍都像波蒂埃一样在买卖合同当中讨论这一制度，已如前述。另一方面，民法学者讨论的内容要远比19世纪的民法学者丰富，因为19世纪的民法学者往往仅仅讨论抵债履行与买卖合同之间的差异和相同点，而在今时今日，除了在抵债履行性质当中讨论抵债履行与买卖合同之间的关系之外，他们还讨论抵债履行的其他方面，诸如抵债履行的构成要素和抵债履行的法律效果等，已如前述。

自罗马法时代开始一直到19世纪末期之前，民法学者均对抵债履行的性质做出了不同的说明，这些学说形形色色、不一而足，诸如债的清偿说、买卖合同说、债的更新说以及独立说，已如前述。虽然这些民法学者提出了不同的学说，但是，他们均具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仅仅主张其中的一种理论，不会同时主张其中的两种甚至三种理论，认为抵债履行是由其中的两种甚至三种不同的理论结合在一起所形成的一种混合体，笔者将其称为抵债履行的单一性理论。

在今时今日，虽然民法学者普遍承认抵债履行的存在，但是，在抵债履行的法律性质方面，他们之间仍然存在重大差异，不同的民法学者有不同的看法并因此展开了前所未有的争议，且迄今为止，此种争议并没有消退的迹象。弗洛尔、奥贝尔和萨沃对此种现象做出了说明，他们指出：“抵债履行的法律性质已经成为数不胜数的讨论的对象，并且此种现象并没有完全消灭。”①Jacques Flour, Jean-Luc Aubert et Éric Savaux, Droit civil, les obligations, t. 3. Le rapport d’obligation, p.413.在今时今日，虽然某些民法学者主张抵债履行的单一理论，但是，其他民法学者则拒绝此种理论，因为他们认为，单凭一种理论是不能够令人信服地解释抵债履行的，要对抵债履行做出合理的解释，人们必须借助于传统民法当中已经存在的两种甚至更多的理论，这就是抵债履行的复合理论，这是当今民法学者在抵债履行性质方面不同于19世纪末期之前的民法学者的地方。

（一）当今民法学者关于抵债履行性质的不同学说

1. 抵债履行的复合性：抵债履行是由不同的制度结合在一起的产物

在今时今日，某些民法学者明确认定，抵债履行的性质不是单一的，因为，通过某种单一的制度是无法对抵债履行做出让人满意的解释，必须借助于多种已有的制度才能够对抵债履行做出合理的解释。不过，在抵债履行究竟由哪几种不同的制度组成的问题上，民法学者之间仍然存在不同看法。

马乔里·布吕索里奥·艾尧（Marjorie Brusorio Aillaud）认为，抵债履行是两种不同制度的结合体，这就是债的更新和债的清偿，他指出：“对于抵债履行而言，它构成一种债的更新（以一种新债替换旧债）和债的清偿（消灭主债和从债）。”②Marjorie Brusorio Aillaud, Droit des obligations, p.353.菲利普·马洛里（Philippe Malaurie）、劳伦·埃奈斯（Laurent Aynès）和菲利普·斯托费尔-蒙克（Philippe Stoあel-Munck）认为，抵债履行是三种不同制度的结合体，这就是债的清偿、买卖和债的更新，他们指出：“抵债履行具有复合性质，因为它源自三个制度：债的清偿、买卖合同，以及债的更新。”③Philippe Malaurie, Laurent Aynès et Philippe Stoあel-Munck, Droit des obligations, p.690.

盖思坦、比廖和卢瓦佐也认为，抵债履行具有复合性质，是债的清偿、债的更新和买卖合同的混杂物。他们认为，在抵债履行的法律性质方面，某些民法学者认为，抵债履行在性质上属于一种通过债的客体的变更所进行的债的更新。另外一些民法学者认为，抵债履行类似于买卖合同。还有第三种看法认为，抵债履行是一种通过客体变更所进行的债的清偿。在对抵债履行的性质做出分析时，人们不能够将其认定为这三种理论当中的任何一种单独理论，而必须将其同时视为这三种不同制度的结合体，因为，对抵债履行的分析必须同时借助于这三种不同的理论，每一种理论均不能够对抵债履行做出完全的分析，通过这三种不同的理论分析抵债履行的不同方面，并且最终形成一种混合理论。一言以蔽之，“抵债履行的法律行为不能够减缩为债消灭的其他任何一个或者几个方式”④Jacques Ghestin, Marc Billiau et Grégoire Loiseau, Traité de droit civil, le régime des créances et des dettes, p.989.，必须同时借助于债的更新、买卖和债的清偿理论才能够让抵债履行产生消灭债的法律效果。

2. 抵债履行的单一性：抵债履行是一种独立的制度

某些民法学者认为，抵债履行在性质上既不是一种债的更新，也不是一种买卖合同，更不是一种特殊的债的清偿，它是债的更新、买卖合同或者债的清偿之外消灭债的一种独立方式。在2003年的博士学位论文《抵债履行》当中，弗雷德里克·比谢荣（Frédéric Bicheron）采取此种看法，他认为，在讨论抵债履行所引起的债的消灭时，人们无须借助于其他的制度，诸如买卖、债的更新等，因为抵债履行在消灭时既没有变更或者改变债的客体，也没有建立独立于买卖合同的法律关系，更没有创设新的债务。①Frédéric Bicheron, La dation en paiement, thèse de Doctorat, Université Panthéon Assas, 2003,n°14 et n° 19; Jacques Ghestin, Marc Billiau et Grégoire Loiseau, Traité de droit civil, le régime des créances et des dettes, pp.989-1134.比谢荣的此种看法被少数民法学者所采纳。

受到比谢荣看法的影响，弗洛尔、奥贝尔和萨沃采取此种理论，他们指出：“在抵债履行的性质问题上，人们应当做出这样的决定：抵债履行是一种独立的制度，是一种自成一体的制度。”②Jacques Flour, Jean-Luc Aubert et Éric Savaux, Droit civil, les obligations, t. 3. Le rapport d’obligation, p.414.雷米·卡布里亚克（Rémy Cabrillac）采取此种看法，他也指出：“抵债履行的法律性质是民法学者之间争议非常激烈的问题，人们有时将其分析为一种买卖合同，有时则将其分析为一种通过债的客体变更所进行的债的更新。这些争议基本上均是纸上谈兵。实际上，抵债履行构成自成一体的制度。”③Rémy Cabrillac, Droit des obligations, 12e éd., Paris: Dalloz, 2016, p.414.

3. 抵债履行的单一性：特殊清偿理论

某种民法学者认为，抵债履行不是由债的更新、买卖合同和债的清偿结合在一起所形成的一个混合制度，因为它在性质上属于一种特殊的债的清偿制度。在1998年的《债》当中，马泽奥和查巴斯等人采取此种看法，他们指出：“如果当事人达成抵债履行协议，则他们具有消灭债的意图，但是，他们采取一种特定的债的清偿方式，该种清偿方式不是正常的债务清偿方式。……与我们旧法的传统一致，《法国民法典》的立法者们将抵债履行视为例外情况下的债的清偿（第1243条）。如果人们接受此种观点，他们就会承认，一种唯一的债存在，通过交付作为抵债履行的财产，该种债务就消灭了。”④Henri et Léon Mazeaud, Jean Mazeaud et François Chabas, Obligations, pp.991-993.一句话，“抵债履行是一种特定的债的清偿”⑤Henri et Léon Mazeaud, Jean Mazeaud et François Chabas, Obligations, p.993.。

在2018年的《债》当中，弗朗索瓦·泰雷（François Terré）、菲利普·希姆莱（Philippe Simler）和伊夫·勒盖特（Yves Lequette）等人也采取此种看法，他们指出：“抵债履行的法律性质已经引起了民法学者的广泛争议……人们无法证明，抵债履行要么是这种性质，要么是那种性质，他们更没有证明抵债履行是多种制度的混合体。实际上，抵债履行是债清偿的特定方式，是一种不寻常的方式，甚至是一种‘反常’的方式。不过，此种方式是合法的，其足够的根据在于合同自由，因为它必须建立在清偿当事人之间的意思表示的合意的基础上。”①François Terré, Philippe Simler, Yves Lequette et François Chénedé, Droit civil, les obligations,12e éd., Paris: Dalloz, 2018, pp.1503-1504.

（二）抵债履行独立于债的更新

在7世纪和18世纪，民法学者没有将抵债履行视为一种债的更新，仅仅到了19世纪，由于受到德国法的影响，法国民法学者才将抵债履行视为一种债的更新：通过债的客体的改变所进行的债的更新。根据该种理论，债的更新是通过创设一种新债以便消灭旧债。换言之，所谓债的更新，是指以一种债替换另外一种债。在变更债的客体时，虽然债权人和债务人仍然是相同的，但是，他们之间的债已经发生了更新。②Henri et Léon Mazeaud, Jean Mazeaud et François Chabas, Obligations, p.992; Jacques Ghestin,Marc Billiau et Grégoire Loiseau, Traité de droit civil, le régime des créances et des dettes, pp.989-990;Jacques Flour, Jean-Luc Aubert et Éric Savaux, Droit civil, les obligations, t. 3. Le rapport d’obligation,p.412；
Philippe Malaurie, Laurent Aynès et Philippe Stoあel-Munck, Droit des obligations, p.691; Jérôme François, Les obligations, régime général, Tome 4, pp.131-133; François Terré, Philippe Simler, Yves Lequette et François Chénedé, Droit civil, les obligations, p.1503.

在对抵债履行做出分析时，民法学者借助于债的更新，认为抵债履行不仅属于债的更新，而且还属于通过债的客体的变更所进行的更新：当债权人对债务人享有100000法郎的债权时，债务人原本应当支付100000法郎的金钱给债权人才能够消灭他们对债务人承担的债务，在获得债权人同意的情况下，债务人不支付这一笔数额的金钱，而是以价值等于100000法郎的珠宝清偿，此时，债务人对债权人承担的债务消灭，债务人的此种清偿就是抵债履行。债务人承担的此种抵债履行之所以在性质上是债的更新，是因为债务人通过创设了交付珠宝的新债以便消灭之前对债权人承担的100000法郎的旧债。③Henri et Léon Mazeaud, Jean Mazeaud et François Chabas, Obligations, p.992.

在今时今日，支持抵债履行在性质上属于债的更新的民法学者认为，《法国民法典》旧的第2038条（新的第2315条）是此种理论的证据，该条规定：如果债权人自愿接受债务人以某种不动产或者某种票据以便清偿其主债务，则他们的自愿接受行为让保证人承担的债务消灭，即便债权人所取得的这些不动产或者票据可能被侵夺，亦是如此。④Jacques Ghestin, Marc Billiau et Grégoire Loiseau, Traité de droit civil, le régime des créances et des dettes, p.989; Jérôme François, Les obligations, Régime général, Tome 4, pp.131-132.马洛里、埃奈斯和斯托费尔-蒙克认为，抵债履行之所以在性质上类似于债的更新，是因为抵债履行以另外一种客体替换债的客体。⑤Philippe Malaurie, Laurent Aynès et Philippe Stoあel-Munck, Droit des obligations, p.690.

将抵债履行视为一种债的更新是否具有合理性？答案是否定的，抵债履行不是也不可能是债的更新。一方面，抵债履行的目的不同于债的更新。债的更新以新债的创设作为消灭旧债的手段，当事人在进行债的更新时必须具有此种意图、目的，否则，他们之间的交易不会构成债的更新。而抵债履行则不具备债的更新所要求的此种主观要件，因为，虽然抵债履行以一种给付替换另外一种给付，但是，债务人的目的不是借助于此种替换建立一种新债，他们的唯一目的是通过履行第二个债务让第一个债务消灭，不存在一个债的消灭以另外一个债的创设作为前提或者目的的问题。

另一方面，抵债履行的实行也不同于债的更新。在进行债的更新时，被当事人所创设的新债是否即刻履行，取决于当事人之间的合同约定。如果当事人之间的合同约定，债务人在新债产生之时即刻履行债务，则他们之间的债务消灭。但是，如果他们之间的合同约定，债务人承担的新债并不在债的更新时履行，则债务人承担的债务不会即时履行。而抵债履行则不同，一旦当事人之间达成了以其他方式清偿债务的协议，则债务人应当即刻履行所承担的新债务。换言之，在债的更新的情形，债务人承担的新债未必会在更新协议达成时即刻履行，但是，在抵债履行的情形，债务人承担的新债必须在抵债履行协议达成时即刻履行。因此，债务人承担的第二个债务同样是转移或者交付财产所有权的协议，在债的更新场合，此种债务可以即刻履行，也可以不即刻履行，何时履行取决于当事人之间的合同约定，但是，在抵债履行的场合，此种债务必须即刻履行。

（三）抵债履行独立于买卖合同

在17世纪和18世纪，民法学者普遍将抵债履行视为一种买卖合同。在19世纪，某些民法学者仍然主张此种理论。在今时今日，采取抵债履行的复合性理论的民法学者仍然承认此种理论，已如前述。马洛里、埃奈斯和斯托费尔-蒙克就明确承认抵债履行的买卖合同性质，他们指出：“当债务人最初承担的债务是金钱债时，如果债务人以即刻转移财产所有权的方式替换最初的金钱债，则他们之间的此种抵债履行也类似于买卖。”①Philippe Malaurie, Laurent Aynès et Philippe Stoあel-Munck, Droit des obligations, p.690.

所谓买卖合同，是指出卖人与买受人之间所签订的合同，根据该种合同，除非当事人之间另有不同的约定，否则，出卖人应当即刻将自己出卖物的所有权转移和交付给买受人，而买受人也应当即刻将出卖物的价款交付给出卖人。在对抵债履行做出分析时，人们借助于买卖合同认为抵债履行在性质上类似于买卖合同。根据此种理论,当债务人以转移和交付财产所有权的方式替换他们原本承担的金钱债时，债务人与债权人之间的此种交易等于买卖合同当事人之间的交易：出卖人用来抵债履行的财产被他们出卖给了买受人，在购买了债务人所出卖的此种财产时，债权人应当对出卖人支付价款，不过，债权人对债务人承担的此种价款债务与债务人对债权人承担的最初债务即金钱债抵债履行。因此，抵债履行的买卖合同理论是与债的抵债履行理论相伴随的。②Henri et Léon Mazeaud, Jean Mazeaud et François Chabas, Obligations, pp.992-993; Jacques Ghestin, Marc Billiau et Grégoire Loiseau, Traité de droit civil, le régime des créances et des dettes, pp.990-991; Jacques Flour, Jean-Luc Aubert et Éric Savaux, Droit civil, les obligations, t. 3. Le rapport d’obligation,p.412; Philippe Malaurie, Laurent Aynès et Philippe Stoあel-Munck, Droit des obligations, p.690; Jérôme François, Les obligations, régime général, Tome 4, pp.129-130; François Terré, Philippe Simler, Yves Lequette et François Chénedé, Droit civil, les obligations, p.1503.

民法学者之所以将抵债履行等于买卖合同，是因为如果债务人以转移和交付财产所有权的方式来抵偿他们之间的金钱债，则借助于买卖合同当中的众多法律规范，法官能够解决抵债履行当中债权人所面临的众多问题：在买卖合同当中，出卖人应当对买受人承担权利瑕疵或者物理瑕疵的担保责任，应当担保买受人所获得的财产不会被第三人主张所有权，或者不会存在危及人身或者财产安全的隐蔽瑕疵；
在买卖合同当中，出卖人应当具有转让财产的能力，买受人应当具有接受财产转让的能力；
一旦当事人之间达成了财产买卖合同，则出卖物的所有权从当事人合意达成之日起发生转移，即便出卖物还没有交付，除非当事人另有不同的约定。因为抵债履行是以债务人转移和交付财产所有权给债权人的方式进行，因此，将其界定为一种买卖合同，就能够让买卖合同当中已经建立的这些规则在抵债履行当中适用。①Henri et Léon Mazeaud, Jean Mazeaud et François Chabas, Obligations, pp.992-993; Jacques Ghestin, Marc Billiau et Grégoire Loiseau, Traité de droit civil, le régime des créances et des dettes, pp.990-991; Jacques Flour, Jean-Luc Aubert et Éric Savaux, Droit civil, les obligations, t. 3. Le rapport d’obligation,p.412; Philippe Malaurie, Laurent Aynès et Philippe Stoあel-Munck, Droit des obligations, p.690; Jérôme François, Les obligations, régime général, Tome 4, pp.129-130; François Terré, Philippe Simler, Yves Lequette et François Chénedé, Droit civil, les obligations, p.1503.

不过，将抵债履行等于买卖合同是完全不合理的。首先，将抵债履行等于买卖合同的做法过分限缩了抵债履行的适用范围。买卖合同当然是建立在财产所有权的转移和交付基础上的合同，这一点是非常肯定的。但是，抵债履行未必一定建立在财产所有权的转移或者交付的基础上，因为，在今时今日，除了以转移和交付所有权作为抵债履行的手段之外，债务人还会使用其他的抵债履行手段，诸如以劳务给付抵债履行等，已如前述。

其次，将抵债履行等于买卖合同的做法非常牵强，除了背离了买卖合同的真实生活之外，此种做法也让抵债履行从相对简单的程序嬗变为一个复杂的程序。抵债履行实际上并不复杂，因为，它仅仅是指在获得债权人同意的情况下债务人以别的给付替换他们原本应当实施的给付。然而，当人们将抵债履行等于买卖合同时，他们的此种做法就将抵债履行复杂化了，因为根据此种理论，人们应当进行三个方面的拟制：先将债务人用来抵债履行的所有物拟制为出卖人出卖的出卖物，认为当债务人转移和交付给债权人时，债权人就取得了出卖物的所有权人；
接着无中生有地拟制出债权人对债务人承担的金钱支付债务，在取得了债务人的财产所有权时，债权人应当对债务人承担支付价款的债务；
最后拟制出一个债的抵债履行，因为债权人对债务人承担金钱债，他们对债务人承担的金钱债与债务人对债权人承担的原本的金钱债抵销，债权人不用对债务人履行债务，债务人也不用对债权人履行原本应当履行的交付金钱的债务。

再次，即便是在以所有权的转移和交付作为抵债履行方式时，抵债履行也不同于买卖合同。根据现行《法国民法典》新的第1196条（旧的第1138条）和第1583条的规定，作为一种合意合同，虽然买卖合同当中出卖物的所有权在合同成立时即刻转移给买受人，但是，债务人未必在此时将所有物交付给债权人；
如果当事人在买卖合同当中对所有物的转移或者交付时间做出了规定，则出卖物的所有权按照合同约定的时间和条件转移和交付。②Muriel Fabre-Magnan, Droit des obligations:contrat et engagement unilatéral, Tome 1, 4e éd., Paris: puf, 2016, p.544; Dimitri Houtcieあ, Droit des contrats, Paris: Larcier, 2e éd., 2016, pp.340-341; Virginie Larribau-Terneyre, Droit civil Les obligations, 15e éd., Paris: Dalloz, 2017, p.493.而抵债履行则不同，当债务人与债权人之间达成了以转移和交付所有权的方式抵偿债务人对债权人承担的债务时，用来抵债履行的此种财产所有权不仅应当即刻转移，而且还应当即刻交付。

最后，人们不能够仅仅因为买卖合同的规则在抵债履行当中的适用就认定抵债履行在性质上是一种买卖合同。当债务人以转移和交付所有权的方式抵偿债权人的债权时，买卖合同的上述规则当然应当适用于抵债履行，不过，人们不能够基于此种理由就认定抵债履行在性质上属于买卖合同。因为，买卖合同的上述规则也适用于互易合同、赠与合同，人们能否借口此种理由而认定这两种不同也丧失独立性而成为一种买卖合同？答案是否定的。虽然买卖合同的上述规则适用于互易合同、赠与合同甚至租赁合同，但是，人们仍然承认它们是四种不同的合同，否则，《法国民法典》不会同时将买卖合同、互易合同、赠与合同和租赁合同规定为四种不同的具体合同。基于同样的理由，人们不能够单凭买卖合同的众多规则在抵债履行当中适用就认定抵债履行属于买卖合同。

（四）抵债履行的真正性质：一种特殊形式的债的履行或者清偿

如果抵债履行在性质上既不是一种债的更新，也不是一种买卖合同，那么，它究竟是一种什么性质的合同？笔者认为，虽然抵债履行在性质上属于一种债的履行合同、债的清偿合同，但是，它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债的履行、债的清偿合同，而是一种特殊形式的债的履行合同或者特殊形式的债的清偿合同。换言之，抵债履行是一种特殊性质的债的履行行为、一种特殊性质的债的清偿行为。

1. 抵债履行与一般意义上的债的清偿之间的差异

抵债履行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债的清偿行为。所谓一般意义上的债的清偿行为，是指债务人根据他们原本对债权人承担的债务实施给付行为，当他们原本对债权人承担什么债务时，他们就按照该种债的内容和要求实施给付行为。因此，一般意义上的债的清偿行为就是《法国民法典》新的第1342 条至第1342-10条等法律条款所规定的债的清偿行为。

抵债履行与一般意义上的债的清偿之间存在两个方面的差异。①Henri et Léon Mazeaud, Jean Mazeaud et François Chabas, Obligations, pp.991-993; Philippe Malaurie, Laurent Aynès et Philippe Stoffel-Munck, Droit des obligations, p.690; Jérôme François, Les obligations, régime général, Tome 4, pp.130-131; François Terré, Philippe Simler, Yves Lequette et François Chénedé, Droit civil, les obligations, p.1503.其一，债务人履行的债务性质不同。在一般意义上的履行或者清偿当中，债务人实施的履行行为与他们承担的债务完全相同，履行客体、清偿客体等于债的客体：债的客体是什么，债务人就实施什么给付行为，他们不能够实施债的客体之外的给付行为。而抵债履行则不同，债务人实施的给付行为不是债的客体要求的给付行为，而是债的客体之外的其他给付行为。其二，是否要求获得债权人同意的不同。在一般意义上的履行或者清偿当中，债务人在履行自己的债务时并不需要获得债权人的同意，因为，根据《法国民法典》新的第1342（2）条的规定，一旦债务人承担的债务具有可予履行性，他们就应当履行所承担的债务。而在抵债履行当中，当债务人以其他给付抵偿他们对债权人承担的最初债务时，他们应当获得债权人的同意，这就是《法国民法典》新的第1342-4条的规定，已如前述。

2. 抵债履行与一般意义上的债的清偿之间的共同点

不过，我们不能够借口抵债履行与一般意义上的债的清偿之间所存在的这些差异否定抵债履行的清偿性质，因为，抵债履行与一般意义上的债的清偿之间存在重大的联系和相似性，这些联系和相似性足以证明抵债履行在性质上属于一种债的履行行为、一种债的清偿行为。抵债履行之所以在性质上属于一种债务履行行为、一种债务清偿行为，是指因为当债务人对债权人承担债务时，他们通过实施其他的履行行为让债权人享有的债权得以实现、满足，在债权人的债权获得实现、满足时，他们对债权人承担的债务也因此消灭。

首先，抵债履行具有债的清偿所具有的目的性。债务人履行债务的目的在于消灭他们对债权人承担的债务。虽然债务人以其他方式履行债务，但是，他们履行其他债务的目的在于消灭他们与债权人之间的最初债务。其次，抵债履行具有债的清偿所具有的通过履行行为满足债权人债权的特征。为了实现消灭债的目的，债务人对债权人实施了其他的履行行为、其他的清偿行为，让债权人的债权借助于该种不同的履行、不同的清偿而获得实现、满足，就像债务人通过最初的履行行为、清偿行为实现同一目的一样。最后，除了上述两个重要的共同点之外，抵债履行与债的清偿之间还存在两个主要的共同点，那就是，抵债履行的有效条件和抵债履行产生的法律效力与债的清偿的有效条件和债的清偿所产生的法律效力也是相同的。关于这一点，笔者将在下面的内容当中做出详细的讨论，此处从略。

3. 抵债履行属于一种特殊性质的债的清偿

因为抵债履行与债的清偿之间的极端相似性，因此，与其将抵债履行归入诸如债的更新或者买卖合同当中，毋宁将其归入债的清偿当中。不过，因为抵债履行与债的清偿之间所存在的上述差异，因此，人们不能够将抵债履行视为一般意义上的债的清偿。由于此种原因，抵债履行应当被视为一种特殊性质的债的清偿、一种特殊性质的债的履行。

相对于抵债履行的其他理论而言，将抵债履行视为一种特殊性质的债的清偿所具有的正当性和合理性是不言而喻的，因为相对于其他的理论而言，抵债履行是与债的清偿最接近的一种制度。除了具有此种正当性和合理性之外，将抵债履行视为一种债的清偿方式、债的一种履行方式也符合立法者的意图：在2016年之前，立法者的此种意图通过第1343条所体现，在2016年之后，则通过新的1342-4（2）条所体现，已如前述。

因为迄今为止《法国民法典》没有对抵债履行做出明确规定，因此，作为债权人与债务人之间的一种合同，抵债履行应当具备哪些条件才能够产生法律效力，人们无法从《法国民法典》当中找到答案。在对抵债履行做出讨论时，某些民法学者完全忽视抵债履行的有效条件的存在，没有对抵债履行的有效条件做出任何说明。①Marjorie Brusorio Aillaud, Droit des obligations, 8e éd., Paris: Bruylant, 2017, pp.352-353; Virginie Larribau-Terneyre, Droit civil les obligations, p.201; Jérôme François, Les obligations, régime général,Tome 4, pp.129-130.另外一些民法学者则简单地宣称，抵债履行的有效条件等于债的清偿的有效条件。①Rémy Cabrillac, Droit des obligations, 12e éd., Paris: Dalloz, 2016, p.414; François Terré, Philippe Simler, Yves Lequette et François Chénedé, Droit civil, les obligations, pp.1501-1504.不过，还是有一些民法学者对抵债履行的有效条件做出了较为详细的说明，虽然他们做出的说明并不相同。

马泽奥和查巴斯等人认为，抵债履行应当具备两个条件：其一，作为抵债履行的所有物即刻转移和交付给债权人；
其二，欠缺集中程序，也就是，在法官宣告清算程序之后，债务人不能够再以其他方式抵偿他们承担的债务。②Henri et Léon Mazeaud, Jean Mazeaud et François Chabas, Obligations, pp.990-991.盖思坦、比廖和卢瓦佐认为，抵债履行应当具备的条件是：其一，应当存在能够被消灭的债务；
其二，债务人用来消灭最初债务的替换债务。③Jacques Ghestin, Marc Billiau et Grégoire Loiseau, Traité de droit civil, le régime des créances et des dettes, pp.992-998.弗洛尔、 奥贝尔和萨沃则认为，抵债履行的有效条件多种多样，除了应当具备一般合同的有效条件之外，抵债履行还应当具备自己特殊的条件。此外，抵债履行还应当具备从其他制度当中借用过来的条件，例如，它应当具备买卖合同当中的某些条件。④Jacques Flour, Jean-Luc Aubert et Éric Savaux, Droit civil, les obligations, t. 3. Le rapport d’obligation, pp.412-413.

（一）抵债履行应当具有一般合同的有效条件和特殊条件

作为一种合同，抵债履行是债权人与债务人之间就债的履行、债的清偿所达成的协议，根据该协议，债权人同意债务人以其他的给付行为替换他们原本应当实施的给付行为。因此，抵债履行应当具备所有合同均有效的条件才能够产生法律效力。2016年之前，抵债履行应当符合《法国民法典》第1108条所规定的四个条件：债务人的同意；
有缔约能力；
客体具有确实性；
债的原因合法。2016年之后，抵债履行应当符合《法国民法典》新的第1128条所规定的三个条件：当事人的同意；
当事人有缔约能力；
合同的内容是合法的和确实的。

根据这两个法律条款的规定，如果要在债权人和债务人之间产生法律效力，抵债履行应当获得债务人和债权人的同意，他们对抵债履行做出的同意既可以是明示的，也可以是默示的。因此，如果债权人的同意建立在欺诈、胁迫或者误解的基础上，甚至建立在显失公平的基础上，则债权人有权向法院起诉，要求法官宣告他们之间的抵债履行合同无效或者可撤销。不过，被替换的最初债并不要求是肯定债（les obligations liquides），作为抵债履行产生的原因，被替换的最初债只要是存在的并且能够被确定的，则当事人之间的抵债履行合同仍然有效。⑤Frédéric Bicheron, La dation en paiement, thèse de Doctorat, Université Panthéon Assas, 2003;Jacques Flour, Jean-Luc Aubert et Éric Savaux, Droit civil, Les Obligations, t. 3. Le rapport d’obligation,p.412 ; Philippe Malaurie, Laurent Aynès et Philippe Stoあel-Munck, Droit des obligations, p.689.

仅仅具备一般合同的这些有效条件还是不足够的，因为，就像债的清偿需要具备特殊的有效条件一样，抵债履行也需要具备特殊条件。一方面，作为清偿者和受领者，债务人和债权人主观上具有以其他给付消灭他们之间的债的意图。另一方面，如果债务人以转移和交付财产所有权的方式作为抵债履行的方式，则他们应当具备特殊的能力：作为清偿者，债务人具有财产处分能力；
而作为受领者，债权人则具有接受此种财产的能力。如果其中任何一方欠缺此种能力，他们之间的此种抵债履行合同仍然无效。这一点同债的清偿当中清偿者和受领者的有效条件是完全一致的。①Jacques Flour, Jean-Luc Aubert et Éric Savaux, Droit civil, les obligations, t. 3. Le rapport d’obligation, p.412; Philippe Malaurie, Laurent Aynès et Philippe Stoあel-Munck, Droit des obligations, p.689;François Terré, Philippe Simler, Yves Lequette et François Chénedé, Droit civil, Les obligations, p.1502.

（二）被替换债和替换债

作为一种合同，如果抵债履行要在债权人与债务人之间产生法律效力，它还应当具备另外一个条件，这就是，债务人能够不履行自己对债权人承担的最初债务，而是以新债务的履行替换最初的债务。换言之，债务人能够对债权人实施他们原本应当实施的给付行为之外的给付行为，以便消灭他们与债权人之间的债的关系。问题在于，债务人承担的哪些债务能够被替换？他们能够以哪些债务替换最初承担的债务？

1. 被替换债和替换债的界定

抵债履行是债权人和债务人之间的一种合同，根据该种合同，债务人原本应当履行对债权人承担的某种债务，经过债权人的同意，债务人不履行原本应当履行的债务，而是履行一种新的债务。当债务人对债权人履行了新的债务时，他们与债权人之间的债的关系消灭，就像他们对债权人履行了最初的债务一样。在债的履行当中，债务人原本应当对债权人承担的债务被称为要消灭的债务、最初债务、旧旧债务、被替换债务，如果他们对债权人履行此种债务，则他们实施的给付行为被称为应当实施的给付行为（la prestation due），这就是债的清偿行为、一般意义上的债的清偿，已如前述。

在债的履行当中，如果债务人不履行对债权人承担的最初债务、旧债务，而是履行经过债权人同意的另外一种不同的债务，以便替换他们原本应当履行的最初债务、旧债务，则他们所承担的另外一种不同债务被称为替换债务、新债务。当他们对债权人履行此种新债务时，他们的履行行为就构成抵债履行，也就是债务人应当实施的给付行为之外的给付行为。

2. 被替换债的条件和类型

当债务人与债权人之间达成抵债履行协议时，债务人能够放弃最初债务的履行，而以新的债务履行替换最初债务的履行。问题在于，抵债履行当中能够被替换的最初债务应当具备什么条件？是不是债务人承担的任何最初债务均能够被新债替换？对此问题，除了盖思坦、比廖和卢瓦佐之外，几乎没有任何民法学者做出回答。盖思坦、比廖和卢瓦佐认为，抵债履行之所以有效，是因为抵债履行要消灭的最初债务不仅应当是存在的，而且还应当是有效的。不过，要通过替换债消灭的旧债应当是民事债，自然债是被排除在外的，因为自然债欠缺强制执行力。无论民事债是合同性质的债务还是侵权性质的债务，无论是简单债还是附条件的债、附期限的债，均能够成为被新债替换的债务。②Jacques Ghestin, Marc Billiau et Grégoire Loiseau, Traité de droit civil, le régime des créances et des dettes, p.992.

3.替换债的条件和类型

抵债履行除了涉及被替换债之外还涉及替换债，因为抵债履行是让债务人以某种新债的履行、新债的给付替换最初债务的履行或者给付，已如前述。问题在于，替换债应当具备什么条件？对此问题，民法学者之间存在极大的争议，某些人主张狭义的理论，而另外一些人则主张广义的理论。

少数民法学者认为，能够用来抵债履行的债务只能够是转移和交易某种财产所有权的债务，除此之外，债务人不能够以任何其他债务抵债履行。换言之，他们认为，作为消灭债的一种合同，抵债履行在性质上仅仅是一种物权合同（contrat réel）。马泽奥和查巴斯等人采取此种狭义的看法，他们指出：“抵债履行并不是指以一种债替换另外一种债，而是指债务人以交付财产给债权人的方式替换他们原本应当实施的给付行为。……因此，抵债履行以债务人即刻转移和交付用来抵债履行的财产所有权和财产作为必要条件。”①Henri et Léon Mazeaud, Jean Mazeaud et François Chabas, Obligations, p.990.

大多数民法学者均认为，除了转移和交付财产所有权的债务能够抵债履行之外，债务人还能够以任何其他债务作为替换债务，只要其他债务是存在的和有效的，是不同于债务人最初承担的债务的。②Jacques Ghestin, Marc Billiau et Grégoire Loiseau, Traité de droit civil, le régime des créances et des dettes, pp.993-996; Jacques Flour, Jean-Luc Aubert et Éric Savaux, Droit civil, les obligations, t. 3. Le rapport d’obligation, pp.412-413; Philippe Malaurie, Laurent Aynès et Philippe Stoあel-Munck, Droit des obligations, p.690; Jérôme François, Les obligations, régime général, Tome 4, pp.128-129; François Terré,Philippe Simler, Yves Lequette et François Chénedé, Droit civil, les obligations, pp.1501-1502.泰雷、希姆莱和勒盖特等人采取此种广义的看法，他们指出：“抵债履行不能够被强加给债权人。但是，当债权人对债务人享有的债权属于金钱债权时，他们也能够通过债务人的等价代物给付方式获得债权的清偿并因此让自己享有的债权消灭。反之亦然。当债权人享有的债权在性质上属于代物债权时，他们的此种债权还可以通过债务人实施的另外一种代物给付行为获得满足并因此让自己的债权消灭。”③François Terré, Philippe Simler, Yves Lequette et François Chénedé, Droit civil, les obligations,pp.1501-1502.

根据上述少数民法学者的看法，替换债只是现在即刻主张履行的债，未来债务是不能够作为替换债的，因此，附条件的债或者附期限的债均不能够作为抵债履行存在。而根据大多数民法学者的意见，作为替换最初债的债务，替换债既可以是现有债，也可以是未来债，包括附条件和附期限的债，因为，在最初的债务被新债务替换之后，被替换的债务何时履行取决于当事人之间的约定。当然，这两种不同的看法并非不可以兼容，因为，在大多数情况下，被替换的债均不是在抵债履行协议达成时履行的，但是，如果是转移和交付财产的债务，则债务人应当在抵债履行协议达成时即刻履行所承担的此种新给付，一旦他们履行了此种新给付，则最初的债务消灭。

在上述两种不同的意见当中，大多数民法学者的意见符合法国立法者的意图，因为，《法国民法典》新的1342-4（2）条明确规定，债权人能够接受他们原本能够接受的给付之外的给付，该条的意图显而易见：债务人实施的一切其他给付均能够消灭自己对债权人承担的最初债务，他们能够以其他债务替换自己最初承担的债务，包括转移财产所有权的债务、作为债务甚至不作为债务，如果他们的行为获得了债权人的同意的话。换言之，作为一种合同，抵债履行合同既可以是一种物权合同，也可以是一种债务合同，既可以是一种作为合同，也可以是一种不作为合同。

因此，当债务人对债权人承担金钱债时，他们能够不履行所承担的此种债务，而以交付某种货物或者财产给债权人的方式消灭自己承担的此种债务。反之亦然，当债务人对债权人承担交付某种货物或者财产的债务时，他们也能够不履行所承担的此种债务，而以支付一定数额的金钱的方式消灭所承担的此种债务。如果一个顾客拖欠一个酒楼的饭钱，为了消灭他与该酒店之间的债，该顾客可以通过给酒店洗碗或者给酒店打扫卫生等劳务提供方式消灭他对酒楼承担的此种金钱债。

（三）替换债的等价性

如果债务人以一种新的给付行为替换他们最初应当对债权人所为的给付行为，则他们实施的新的给付行为应当与原本应当实施的给付行为在价值上是相等的，既不能够低于原本应当实施的给付行为的价值，也不应当高于原本应当实施的给付行为的价值，这就是替换债的等价性原则，也就是替换给付的等价性原则（principe d"équivalence）。①Jacques Ghestin, Marc Billiau et Grégoire Loiseau, Traité de droit civil, le régime des créances et des dettes, pp.997-998.因此，如果债务人对债权人承担的金钱债是10000欧元，当债务人以转移和交付财产的所有权作为消灭该种金钱债的手段时，债务人所转移和交付的财产应当在价值上等于10000欧元，既不能够多于也不能够少于10000欧元。同样，当顾客在酒楼吃饭拖欠酒楼100欧元时，如果他们以帮助酒楼洗碗或者打扫卫生作为抵债履行的手段，他们对酒楼提供的劳务服务价格应当等于100欧元。

如果用来抵债履行的财产或者劳务服务的价值大于或者少于债务人承担的最初债务的价值，当事人之间的关系如何处理？盖思坦、比廖和卢瓦佐认为，在这些情况下，当事人之间的债仍然消灭，因为，当事人的此种行为或者被视为一种债务免除行为，或者被视为一种赠与行为。当债务人对债权人承担1000欧元的金钱债务时，如果债务人为了消灭自己承担的债务而以价值200欧元的财产抵债履行，当债权人接受债务人的此种替换给付时，他们与债务人之间的债务消灭，因为，他们的行为被视为一种免除行为或者赠与行为：债权人免除了债务人多余的800欧元的债务，以便对债务人做出赠与。相反，在债务人对债权人承担1000欧元的金钱债务时，如果债务人为了消灭自己对债权人承担的此种债务而以价值2000欧元的财产抵债履行，就多余的1000欧元而言，他们的行为被视为是对债权人所做出的赠与。②Jacques Ghestin, Marc Billiau et Grégoire Loiseau, Traité de droit civil, le régime des créances et des dettes, pp.992-998.

不过，笔者认为，此种规则以债权人和债务人均知道用来抵债履行的财产的真实价值作为前提，如果债权人或者债务人不知道用来抵债履行的财产的真实价值，导致用来抵债履行的财产的价值与债务人承担的最初债务的价值之间严重偏离，则此种规则不应当予以适用。首先，如果债务人用来抵债履行的财产的价值严重低于债权人对其享有的债权的价值，债权人有权向法院起诉，要求法官撤销他们与债务人之间的此种抵债履行合同，至少在涉及用不动产财产抵债履行时是如此。其次，在相反的情况下，如果债务人用来抵债履行的财产的价值远远大于债权人对其享有的债权价值，债务人也有权向法院起诉，要求法官以显失公平为由撤销他们之间的抵债履行行为，至少在涉及用不动产抵债履行时是如此。最后，如果债务人或者债权人对用来抵债履行的财产的性质发生了错误，他们也有权向法院起诉，要求法官宣告他们之间的抵债履行合同无效。①Jacques Flour, Jean-Luc Aubert et Éric Savaux, Droit civil, les obligations, t. 3. Le rapport d’obligation, p.412.

（一）抵债履行所产生的两种法律效力

在债权人与债务人之间达成了以一种债务取代另外一种债务的协议时，债务人什么时候承担该种债务？对此问题，人们应当区分两种不同的情况：

其一，如果当事人之间达成了以转移和交付财产所有权替换最初债务的协议，则债务人在抵债履行协议成立时即应当履行此种债务，应当将用来抵债履行的财产转移和交付给债权人，一旦债务人实施了转移和交付行为，他们对债权人承担的债务消灭，这就是抵债履行的即刻履行规则。②Henri et Léon Mazeaud, Jean Mazeaud et François Chabas, Obligations, pp.990-991.

其二，如果当事人之间达成了以转移和交付财产所有权之外的其他方式替换最初债务的协议，则债务人何时履行债务，取决于当事人之间的合同约定。总的说来，抵债履行合同约定的履行期限到来时，也就是，在被替换债具有可主张履行性时，债务人就应当实施抵债履行所规定的其他给付行为，一旦他们实施了其他给付行为，则他们与债权人之间的最初债和被替换债均消灭。应当注意的是，就像一般债务的清偿能够由债务人之外的第三人实施一样，抵债履行也能够由第三人实施，第三人根据替换债的要求实施的给付行为与债务人本人实施的给付行为性质一样，所产生的法律效果也是相同的。③Jacques Ghestin, Marc Billiau et Grégoire Loiseau, Traité de droit civil, le régime des créances et des dettes, pp.999-1000.

（二）抵债履行产生债的普通清偿所产生的同样法律效力

作为一种债的清偿方式，抵债履行当然会产生与债的清偿一样的法律效力，这就是，通过以一种不同的给付替换最初给付的方式，除了让债务人与债权人之间的主债消灭之外，抵债履行也让从债消灭：保证人、抵押人或者质押人等对债权人承担的担保债也因为抵债的履行而消灭。卡布里亚克对抵债履行所具有的此种法律效力做出了说明，他指出：“抵债履行也产生与债的清偿同样的法律效力：主债和从债均消灭，包括保证债和抵押债。”④Rémy Cabrillac, Droit des obligations, 12e éd., Paris: Dalloz, 2016, p.414.泰雷、希姆莱和勒盖特等人也对抵债履行产生的此种效力做出了说明，他们指出：“相应地，抵债履行也产生与债的清偿同样的法律效果：主债和从债消灭，诸如保证债和抵押债。”①François Terré, Philippe Simler, Yves Lequette et François Chénedé, Droit civil, les obligations,pp.1502-1503.

（三）抵债履行产生的特殊法律效力

作为一种特殊性质的清偿方式，除了会产生一般意义上的债的清偿所产生的上述效力之外，抵债履行还会产生自己特有的法律效力。所谓抵债履行产生的特殊法律效力，是指抵债履行能够产生一般意义上的债的清偿不会产生的法律效力，因为，虽然抵债履行在性质上也属于一种清偿，但是，它还会产生一般的清偿不会产生的法律效力。抵债履行所产生的特殊法律效力包括三个方面：其一，抵债履行无效时最初债的恢复履行；
其二，抵债履行能够产生买卖合同的瑕疵担保债务；
其三，抵债履行能够适用于债权人撤销（l"action paulienne）。

1. 抵债履行无效时最初债务和担保债的恢复履行

在一般的债务清偿当中，一旦债务人履行了自己对债权人所承担的债务，债务人的履行行为不能够被宣告无效，因为债务的履行行为所产生的消灭债的法律效力是确定无疑的和不可以撤销的。然而，抵债履行则不同，虽然债务人以其他给付替换他们原本应当实施的给付行为，但是，他们实施的其他给付行为可能会被撤销或者被宣告无效。因为，如果当事人之间的抵债履行无效，则债务人实施的替代给付行为也无效。此时，债务人与债权人之间的法律关系恢复到抵债履行合同生效之前的状态：除了债务人应当对债权人履行最初债务之外，担保人仍然应当对债权人承担担保债，就像他们之间没有发生抵债履行一样。②Henri et Léon Mazeaud, Jean Mazeaud et François Chabas, Obligations, pp.993-995; Jacques Ghestin, Marc Billiau et Grégoire Loiseau, Traité de droit civil, le régime des créances et des dettes, pp.999-1004; Jacques Flour, Jean-Luc Aubert et Éric Savaux, Droit civil, les obligations, t. 3. Le rapport d’obligation,p.413.

2. 债务人就其作为抵债履行的所有物对债权人承担的瑕疵担保债务

如果债务人以转移和交付财产所有权的方式替换他们原本应当履行的债务，在他们将作为抵债履行的所有物交付给债权人时，他们对债权人承担的债务并没有完全消灭。首先，他们应当对债权人承担权利瑕疵的担保债务，这就是，他们应当担保所交付给债权人的财产是自己享有所有权的财产，不是别人的财产，他们应当担保所交付的财产不会被第三人对债权人主张所有权的返还请求权，这就是债务人对债权人承担的防止所有权被第三人侵夺的债务，已如前述。其次，他们应当对债权人承担所有物的物理瑕疵担保债务。这就是，他们应当担保交付给债权人的所有物具备所要求的质量，不会存在影响质量的瑕疵。最后，如果债务人违反了所承担的这两种担保债务，导致债权人所获得的所有物被第三人侵夺或者质量存在瑕疵，除了恢复他们之间原本的债权债务关系之外，债权人还可以要求法官责令债务人对自己承担合同责任或者侵权责任。③Henri et Léon Mazeaud, Jean Mazeaud et François Chabas, Obligations, pp.993-995; Jacques Ghestin, Marc Billiau et Grégoire Loiseau, Traité de droit civil, le régime des créances et des dettes, pp.999-1004; Jacques Flour, Jean-Luc Aubert et Éric Savaux, Droit civil, les obligations, t. 3. Le rapport d’obligation,p.413.

3. 债权人撤销权的行使

在债的清偿当中，如果债务人对债权人实施了清偿行为，当债权人取得了债务人实施的给付之后，债务人的其他债权人不能够向法院起诉，要求法官撤销债务人对债权人实施的清偿行为。换言之，债权人撤销权不能够在一般的债的清偿当中适用，即便符合债权人撤销权的有效条件，亦是如此。而抵债履行则不同，当债务人以其他给付替换最初的给付时，在符合债权人撤销权的必要条件时，债务人的其他债权人有权向法院起诉，要求法官撤销债务人对其债权人实施的其他给付行为。换言之，债权人撤销权能够在抵债履行当中适用。①Henri et Léon Mazeaud, Jean Mazeaud et François Chabas, Obligations, pp.993-995; Jacques Ghestin, Marc Billiau et Grégoire Loiseau, Traité de droit civil, le régime des créances et des dettes, pp.999-1004; Jacques Flour, Jean-Luc Aubert et Éric Savaux, Droit civil, les obligations, t. 3. Le rapport d’obligation,p.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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