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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喊在此刻寂寞地消逝|向天空呼喊我的寂寞

发布时间:2019-03-01 06:28:26 浏览数:

  九十年代初我沾染了收集(不是收藏)的嗜好,杂七杂八没有固定主题,比如酒瓶的软木塞,来自世界各地的明信片(包括花里胡哨的生日贺卡),废旧打火机,即用即扔的圆珠笔,被儿子丢弃的玩具手枪(大部分是坏的,鼎盛时期我拥有五十多把,男孩子的成长史和八十年代的玩具史);还有江湖朋友的字迹,我钟情于字迹与签名,通常是在一本无刊号诗集扉页上的签名,那一眼就能识别的久违了的字迹;或一张路条,信手写下的电话号码或新的地址(写在各色各样的纸片上),还有大量信件(这应该算收藏了)。这些小物件的魅力在于,它提供了我与已逝世界交往的证据,它似乎已被遗弃,却依旧与某个人相连,或与某个情境相连;日月如梭,我们只能屈从它(我们屈从的又何止是时间啊),如果没有这些尚未遗弃的被遗弃物,好像我对我的生活记忆就会靠不住似的,真有点不可理喻,每句话都说得那么深沉。
  夜幕四合。一张请柬像明信片那么大小,背面是谁的笔迹我已辨认不出,毕竟老之将至。这是一张二十一年前的请柬,对折,“一九九0・十二・三十音乐研究所・上海”。寒风凛冽,汾阳路音乐学院冷餐会没有暖气,那是一个特殊时期,在大学聚会是被禁止的我们钻了一个空子大家从四面八方赶来,搓手顿足彼此问候留地址嘭嘭嘭,味蕾迟钝品尝不出香槟和葡萄酒的味道,它暖和了我们的脚趾与血管。原先空白的背面写了几个电话号码和涂涂改改的几处地址(里面则布满了形态各异的签名如古怪的图案),我认得签名者里面的大多数,主要是艺术家,还有几个演员,或为牺牛或为倡优,风格即人,姓名笔迹就是面孔(当年穷则思变的艺术家,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他们虽不怎么写字了但他们必须在标价不菲的作品下方签名如同在支票簿上签名);不用说,他就是其中的一位,那个非法聚会的某请柬持有者,显然很有心眼地让大伙签名,结果他酩酊中遗失了他的未来文物。被我无意捡到了。我把这张对折的纸片塞进裤兜酒气冲天带回了家。不是为了告别的聚会,只为请柬上有我朋友们的签名(以及,我本人的签名),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冬天来了,春天依然遥远,雪莱不了解中国国情。音乐学院元音乐,草坪空旷,花架凋零,琴房成了狂欢之后的寂静象征。回想1990年炎夏我与孙良骑自行车去音乐学院单人宿舍找张平杰那会儿,何以解忧唯有艺术,寒来暑往,我正处在试图重新振作的界线上,情绪一半低落一半亢奋――仅仅一年,盛会訇然落幕明星杳无踪影,前卫艺术跌落谷底,孙良在他的跑马厅马厩里期待世纪末回望社会主义,圆明园的散兵游勇在无聊失望中踩到了一块叫做政治波普的跳板。大个子张平杰给我看北京艺术家的作品反转片,还拿出栗宪庭的一封信,在信中老栗以八九后的普遍无聊为集体心理背景,以崔健王朔为铺垫,初次提出了圆明园画家村的“泼皮形象”与“玩世现实主义”。字里行间,老栗的心情是悲观而不是狂喜。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弥漫在业已崩溃的前卫艺术圈中的精神现象,即无所不在的无聊――谁都不会想到几年之后咸鱼翻身,这一无聊面孔戏剧性地蹿升为中国当代艺术最著名的形象代表。进入二十一世纪后又荣登苏富比拍卖行榜首变身为收藏家们的财富商标。但无聊作为一种时代精神并没有结束它的穷小子神话与灰姑娘传奇,它起源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的那个晦暗时刻,开始它仅仅是地下艺术,随后才是精英艺术和出口艺术,又精明又愚蠢的收藏家投资家闻风而动趋之若鹜,最终作为千禧年的礼物,无聊如烂漫桃花大面积盛开并永彪史册。1998年我与移居美国多年的张平杰在夕阳纽约见面。他好像早已忘记了那段往事,纽约市长朱利安尼打黄扫非和谐社会初见成效东村一派萧条污迹斑斑街头兀立的男女朋克染色鸡冠头已成古典活动雕塑,但平杰对美国波普文化依然兴趣未衰,夜幕之下他带我逛暗黜黜小电影院霓虹粉红同性恋酒吧性商店橱窗里的面罩皮鞭与镣铐,不再问及中国波普政治……2007年三月某个春风沉醉的傍晚我意外地在浦东张江当代艺术馆遇到了张平杰,《纹身月亮》,我们一起出席孙良油画个展,浦东如海市蜃楼,今非昔比那儿昨日还是荒原。平杰说他回国了,美国当代艺术已经没落弄勿出新花头还是中国乱哄哄有劲上海闹猛好白相,我赶紧说对对对,去了美国又从美国回来的上海老朋友只要一讲起美国勿来赛阿拉一般没办法跟他较真。美国好勿好勿关我啥事体。晚宴后我们回家车子过南浦大桥,远眺外滩两岸灯火璀璨,时光倒错我醉眼惺忪想起了那个音乐学院的聚会我们当年多压抑多苦闷瞬间两鬓已斑白真是一个美好的夜晚啊。
  某些时期,一封信,越过重洋通过筛查,最后孤零零摆在我桌上,每封终于平安抵达的信都是一个幸运的穿越者,这真是一个奇迹。还有杂志,杂志被扣压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我间或收到的《今天》总是延期甚至是不定期的,而且邮件封套永远破损,有时干脆撕开一个大口子,它似乎就是为了告诉我,我们检查过了,现在拿去看吧!谢谢你们的提醒,我习惯了……此刻,在不再通过邮局投递信件也不必再担心信件被公然拆开检查的今天,收藏并回忆纸上通信生活就是一个活人对自己前半生的考古学挖掘,难以置信我们亲历了写信时代的终结。信是历史见证,信是此曾在的象征,咫尺即万里,一封信就是一个连接双方的叠合体,它留下了双方的信息。一边是此岸一边是彼岸,我在我家,友人已在天涯。1990年初冬黄子平寄自美国的一封信墨迹如昨,真不敢相信物是人非中间已隔了二十多年――吴亮你好!别来经年世事沧桑,正传休提言归闲话。我一家辗转来到芝加哥亦半年有余,甜酸苦辣一言难尽。玫珊在芝加哥大学的图书馆打工,阿力则在幼儿园里当“外国小朋友”。我最近重读“革命历史小说”,把一个偌大的题目“革命・历史・小说”缩小了来做,只是想知道人们怎样经由历史的讲述来构造当代中国的自我形象,运行权力的控制。做得很慢。老兄的情况从子东、晓明处听得一二,不知其详。最不习惯的是久矣读不到你的文字,常常惦记!我在此地至少还能混到明年九月,北大方面则宣布二月底不归去来兮,就照章办事,除名也。几时再能一块儿喝啤酒?子平一九九。年初冬芝加哥。
  我的确做了文学的逃兵(这是后来张闳的著名比喻),因为我错误地以为1989年之后不再有文学了,私下里我就是这么说的。不是说那些年还在坚持文学写作的人写出来的都不是文学,而是说我想看到的某些文学不存在了,我想见到的某些人全不见了。谁还在怀念如梦如幻的八十年代文学大舞台,一个想象的混合物?解放思想运动,创作自由的蜜月,模仿,不消化,肤浅,理想主义,反叛,个性,性解放,混乱,腐朽,乌烟瘴气,好得很还是糟得很,乱糟糟简直糟得不能再糟不仅是道德问题而且是政治问题,精神污染资产阶级自由化国际敌对势力必须警惕,自由是好的,自由化不好,现代是好的,现代派不好,一纸文件,一个传达,就把那些坏的文学清除了,或把那些被认定为坏的文学清除了,就像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就不会自己跑掉,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还东国把 汝裁为三截从此太平无事十三亿神州尽舜尧环球同此凉热。《红与黑》引用了霍布斯的话,上帝把成千的动物放在同一只笼子里。剔除了坏的这个世界就不热闹了……把文学比喻为动物园恰当吗,尹吉男把圆明园比喻为动物园恰当吗,那奥威尔的《动物庄园》又在隐喻什么呢,这一切不要再继续争论了姓社姓资也不再继续争论了团结一致往前看,站在高处往前看,《龙江颂》新中国江水英循循善诱地问她鼠目寸光的下属:你再往前看,前面是什么?前面是龙江的巴掌山是无产阶级工农兵革命文艺是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精神是人民大众喜闻乐见红色经典永不变色千秋万代。
  八十年代文学的黯然谢幕以刘恒的那部奇幻的《逍遥颂》为秘密标志,不合时宜的背景不为人知的写作,由一个人独自完成的文字狂欢,它的意义得在若干年之后才会昭然天下。作为一部难以卒读的长篇小说,《逍遥颂》所呈现的粗鄙直率和颠倒错乱的混杂风格与行将到来的逍遥革命之终结似乎是两个平行发生的寓言,它既是迟到的,也是早产的,它本欲概括历史结果却摹写了现实,本来它是不完足的,拜严酷现实所赐,《逍遥颂》粗鄙错谬之乱象将被带入下一个世纪……1989年四月底我第一次在上海见到了刘恒,一个轻声软语极为温和的人,一个你难以相信能将内心之细腻之疯狂之敏锐之粗野之压抑之爆发统统集于一身,或更准确地说,一个能将人性的复杂与歧义统统集中表现在他的文字想象中的人。八十年代后期,刘恒发表《伏羲伏羲》与《狗日的粮食》脱颖而出,那时候我一头扎在马原残雪孙甘露余华格非洪峰之流的先锋小说泥潭里不见天日,当然也不会看见狗日。刘恒的意义我是在九十年代之后才发现的,但那时我错判形势已成了文学批评的逃兵。1989年四月末正是那个难忘的激情季节南京路平日一向行人如蚁这一天更是人声鼎沸,生活之流生之舞革命之舞死之舞,我与刘恒在梅龙镇的一次宴请中正式相识,江湖上一直流传着彼此的传说我们一见如故,他说他刚刚写完《逍遥颂》,一部非常荒诞非常超现实主义的小说,写了文革中的一帮孩子,可是这个话题立即转移了,那些天人们的注意力早不在文学中而是在大街上,不过我记住了“逍遥颂”这三个字,狂欢与鲜花,酒神与尸骸,觥筹交错之间它似乎不祥地与外面的世界又将发生新一轮的对应。
  天光灰白的一个憋闷午后,好像也是在这个奇幻得有点不真实的季节,孙甘露神情凝重地对我说海子在山海关卧轨自杀了。我不认识海子,他是谁?他写过什么诗我也不曾听说,海之子,又一个诗人沉默了又一朵玫瑰凋谢了这曙光之子,世界的喧嚣却没有停止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什么大事将发生呼喊即将消逝,寂寞地面向大海春暖花开花开花落花落谁家试看今日之天下还是他们的天下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他们的……陈村写过一个三万字的小说题目就叫《他们》,他笔下的他们与我不是同一个意思的他们,陈村的他们是指底层小人物,1986年四月陈村在给我的一封信中如是说――吴亮:我还躲在招待所竭力回避责任与义务,我刚刚读完《他们》的校样……你知道我曾在叫做生产组的地方干过三年但我从来没有写过它,《他们》中的鱼,小眼睛,精神,相公,喔喔,大头,三轮车等人均有原型,凡出场的人物都曾在我生活中活动过,我没本事造一群没由来的人,我习惯将原型变形――而我所谓的他们只是一个抽象,陈村的解释很坦诚很具体,其实文学形象的背后究竟有没有一个真实生活里的原型只有小说家心里明白同读者的阅读感受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文学形象永远存在于语言中。当然,现实和文学的最大区别之一是,你在现实中可以不认识不理睬不了解那些你以为与你无关的他们,他们却影响你干预你控制你左右你,尽管他们面目不清你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他们的存在绝非虚构,也许只有等到他们换了另外一批他们,你才觉得那些已成噩梦的他们如同烟雾如同虚构随风而逝,最后剩下的还是小说家的虚构人物继续存在于世而不再是那些曾经在以往的现实中奉命警告过你们恣意支配过你们的他们,此一时彼一时那些不可违抗的指示下达者和传达者,他们一个一个从名单上消逝,他们随现实速朽,没有人会再提起他们了。
  “对《最后的晚餐――第二届凹凸展》试图进行详尽的阐释几乎不可能。作为一个反应强烈的艺术事件,它的本质乃是晦涩费解的,它根本不抱着讨好公众的企图。《最后的晚餐》作为一度存在过而今又消逝了的未完成作品。现在留下的可能就是一堆拆碎的材料、道具、音像磁带、照片和若干文字,还有我们这些当事人――制作者、亲历者和目击者的重新回想……”1988年12月23日晚上《最后的晚餐》在南京西路456号上海老美术馆拉开帷幕,闻讯而来的观众把那个搭建在底楼展厅的狭长通道挤得水泄不通,响起了低徊的钟声。最后的晚餐开始了,黑白布幔,长桌,十一个白袍红面罩的人围坐,沉默,窃窃私语,起立,缓慢绕行,低头祈祷,玻璃落地碎裂,流水声,婴儿哭泣,重物撞击声,混杂的音乐,恸哭声……中国第一件将环境影像、行为艺术、戏剧舞台、偶发音响集于一体的观念艺术作品,一个各种符号的织体,圣诞节前夜,只展出了二十七分钟(也不妨说是演出了二十七分钟)就被在场监督的黄浦区公安局消防处官员以此展览现场具有火灾隐患为由而紧急关闭。作为这个展览的参与者之一,我写于次日的评论被后来的事物发展进程所证实――开始就是结局,这个展览“之所以取名为《最后的晚餐》,除预定展出日期与圣诞节重合外,也许和古典艺术的终结,当代文化的虚无性,宗教的再估价以及个人和集体仪式之间的那种关系的探讨有关,我们只是想显示一种历史和现实的想象性场面,以此来激发人们潜在的期待,在内心重建它的意义,在作品中体验它的全部潜在能量。”潜在能量,一个多么具有益惑性的词,一个自我催眠的词一个顺手拈来的词也是一个关系到在即将来临的艺术低潮,,时期如何度过精神危机的自我激励的词,一切都要通过时间去证实,价值一定要到了将来才会被发现,我们不需要重估价值,甚至不需要重现价值……2009年,《最后的晚餐》在北京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以迟到的方式被追认为中国当代艺术不可替代的经典之一,虽然它不过由一些零散保留下来的影像和图片资料组成,连残骸都谈不上;它不可收藏,它的价值只存在于那个一次性的历史时刻:水泄不通的人群包围了我们,我们白袍披身隔着红色面罩被禁闭在这个密封空间我们聆听到了钟声,我们如囚犯如圣徒如无家可归者缓步而行。
  存在了二十七分钟的《最后的晚餐》被迫关闭,不仅因为它的创作者们的缺乏经验也因为当日场面的失控。长达三十余米的粗毛竹脚手架通道辅以布料围成一个密封空间,十余盏数千瓦的舞台白炽灯紧挨着两边的布幔再加上络绎不绝朝里面拥挤的观众越来越多,一旦布幔在白炽灯的高温烤灼下突然被点燃起火慌不择路的人群很可能就会挤倒脚手架将所有的人困在里面后果肯定不堪设想。黄浦区消防处的决定是正确的但我们当时 一致以为那不过是一个借口,我们怀疑这是对现代艺术的蓄意封杀尽管这样的怀疑非常合乎逻辑。我们的潜意识里正希望有这样一个外在权力意志的闯入并且干预成功,使一个展览行为的继续不再成为可能,这样才会因《最后的晚餐》与权力意志发生冲突而产生新闻效应并载入历史:与此同时,《最后的晚餐》也就成了真正的“最后”晚餐。紧急关闭它,其实就是成全了它――当我们身披白袍戴着红色面罩出现在美术馆的旋形楼梯上宣布展览已经关闭的时候,楼上楼下共同鼓掌经久不息,不明真相的观众们久久不愿离去,不明真相,这个词我们太熟悉,那是多么吊诡、敏感和刺激的八十年代常见现象啊!
  据说第二天他们中的好几个人意犹未尽力比多过剩臂缠黑纱为撤展献上了花圈,有照片为证,他们都有表演的天赋他们做出失魂落魄的样子目光迷离空洞,场面十分哀婉动人咔嚓咔嚓咔嚓,当晚即平安夜他们酩酊大醉还痛哭流涕缠绵悱恻为艺术为友谊为不确定的明天……那些花絮我是事后才听他们说的,有许多个版本不知道哪一个版本最真实。其实我只是受健君李山之邀参加了一两次策划讨论(1988年夏末在愚园路李山的家),就稀里糊涂参加了他们这次注定了要在将来的各种回忆录中不断被提起的合作。《最后的晚餐》这一命名似乎暗含了某种宿命的意思,“最后”,即意味“开始就是结束”,甚至还暗含了更多的意思,譬如一个集体的不复存在,一个时代的终结,无论政治的抑或艺术的……对我正好相反,结束则是一个新开端,九十年代后我成了文学的逃兵,却成了他们中的一员,参加这个展览的共十一位,李山、健君、景国、孙良、宋海冬、周长江、肖小兰、裴晶、予森,栗宪庭和我。
  那一年的夏天我的生活发生了一些变故,或者说发生了一些行将变故的前兆,我必须把这一切当作事实来接受,以继续写作的方式虽然并不能安慰我自己,但是写作却可以产生一种幻觉,即告别我的过去并重新安排我的未来。在突然失去了写作心境和徒劳地试图恢复写作的那个夏天。我有过一个短暂的失语期……1989年7月22日健君搭乘飞往纽约的航班绝尘而去,两个月之前我们曾在南京西路的汹涌人群中不期而遇,后面的记忆于我似乎已是一片空白,就像一卷不慎曝光的珍贵底片。我必须学会遗忘。据说世界上还有一种遗忘叫做积极遗忘,但愿这只不过是学术侏儒的自我阉割而绝非尼采的原话。1993年肖全按照李媚给他写的路条找到了我,他替我拍照,用去了整整一卷底片。几天后,照片从深圳寄来了。春寒笼罩下我身穿黑色棉袄站在长乐路街角一脸肃杀。肖全说这是那一卷底片中唯一的一张,其余部分冲洗出来全部是空白,真蹊跷真不可思议!不慎曝光的底片。或许有一种支配性的冥冥之力,它存心要躲避光天化日之下一些事物、真相与表情,它在暗中操控我们,阻止我们,只是我们不知道这个它是谁,就是知道了它是谁我们也无可奈何。
  我的记忆空白不等于也是其他人的记忆空白,当然我的记忆空白是被我夸大了的,准确地说我的记忆常常会产生盲点……记忆并不能如我所愿地把我带向某个预定的方向,它的旁边,还有一些隐形界标依然矗立,仿佛在善意地告诫我应该在某个地方停下来,绕道而行……这是一个好主意,绕道而行就是旁开一路,并不意味放弃。关于那个夏季,漫长得如空气凝固了一般的夏季,我的记忆空白(说盲点也行)或许可以从其他人那里获得弥补和提示。于是我拨通了王安忆的电话,她稍感吃惊地问我什么事,我和安忆虽经常见面,却极少与她通电话,所以我对她的吃惊并不吃惊。我说我正在写回忆录有些事情需要核实,她说你问吧,我说你还记得那个夏天你送给我票子去安福路青年话剧团的大草坪看露天演出的莎士比亚吗,当然记得的,她说,是袁国英导的,怎么了?我说你还记得这是莎士比亚的哪一出?安忆的回答是以一个选择题的方式来表述的,这说明她的记忆力至少比我好,她说:我也忘了,不过我记得那个剧名是由两个人的名字构成的,就是两个并列的人名。挂了电话,我赶紧使用排除法,肯定不会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啦,也不会是《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莎剧我只看过孙道临配音的奥利弗电影版《王子复仇记》,《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的中国舞台版我则是在若干年之后看的,长江剧场,李媛媛扮演克莉奥佩特拉,焦晃过了一把凯撒瘾,看来青话大草坪那次露天演出的剧目就只有《克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了。
  当年安福路201号闻名遐迩青话大草坪,红瓦坡顶的洋房,敞廊、木架与荷花池,至今回想起来都历历在目,甚至还有那一对多立安云水纹石柱,怎么就忘记《克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了呢。其实安忆也忘了,也就是说我们那天晚上好像根本没有心思看戏尽管莎士比亚尽管袁国英我还记得闷热的天空慢慢暗下来演出就在两根多立安石柱之间进行那应该是一出穿古希腊服装的历史剧。此刻我的大脑是空白或许当时我的大脑就是空白。不过,我却记得这次演出在夜幕降临时开始,记得和坐在我前面一排的安忆与李章打招呼,记得演出结束我们站起来慢慢散去,好像还记得安忆走在我前面回头对我说:你哪天有空到我家来,我有重要事情告诉你。
  是年12月底,惶惶不安的我接到健君的纽约来信说他已安顿不必挂念等等等等,信末尾健君希望我调整情绪最好找一个机会去美国,他说他也许有办法为我联系洛克菲勒基金会亚洲文化协会,由他们出面邀请我赴美,所以亲爱的吴亮你必须搁下其他一切事情集中全部精力与时间学习英语,再考虑申请一个研究项目……我顿时浸润在异乡朋友的友爱中,顺便注意了一下健君来信的落款和邮戳,难以置信,时间都是在11月初,扳手指一算,这封信充满悬念地在路上居然走了五十多天,我这才恍然大悟现在的美国离我有多遥远。
  我原有的文学写作既已失去目标和重心,转移阵地就是唯一的选择,新的阵地是英语吗……不要再犹豫,知难行易,但我没有行动的激情。我的宿命在于我的一切圆满只有期待水到渠成,或者无所期待一事无成。我从来不适合制定一个指向未来的计划,不过也许我可以试试,为什么要拒绝朋友的积极建议呢?1990年元旦过后下了一场雪,南方寒冷的空气中积雪一边融化一边又结成黑色的冰块马路肮脏不堪,我穿着那件黑棉袄在大街小巷游荡,魂飞魄散地留意那些糊在街角弄口的英语补习班招生广告,一切就听其自然吧忘记一切吧一声叹息接着是漫长的沉默,我走进复兴中路靠近陕西路的一条小弄堂。不假思索掏出身份证交纳了50元报名费轻而易举地成为前进技术进修学院英语补习班的一员。办妥报名手续,我推开那座青砖老房子的门,踏着磨损了的台阶外面的冰冷气息裹紧了我,我仿佛听到了远方朋友的呼唤,我必须去他们所在的地方,而这里已不再有我的立足之地。雪又劈劈啪啪地落下来,大片大片的雪花,这是一个静默的间隙。我也许正在试图穿越这个漫长冬天呼喊在此刻已寂寞地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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