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乡:他乡容纳不下灵魂全文

　　宫岛：武士传奇 　　陈思徽　杨嘉敏 　　骄奢者如一场春梦，不会长久。强梁者如一阵轻尘，过眼云烟。 　　――《平家物语》卷首 　　拜访宫岛，人们大抵需从广岛出发。这座曾遭受原子弹摧残的城市，如今已是草木芳菲，市井俨然。若不是河边那座只剩下残钢骨架的核爆纪念建筑，几乎已难以寻觅那场兵燹与灾难的痕迹。66年前，日本军国主义飞扬跋扈的气焰在这朵巨大的蘑菇云升起之后，随风而逝。
　　位于广岛西南的宫岛(古名严岛)，静静漂泊在湛蓝的濑户内海之上，方圆不过30平方公里。自古以来，它便被认为是神灵居住的岛屿。站在午后的海湾眺望它，密布的原始森林将其装扮成海神手中的一块翡翠，弥散着不食人间烟火般的气息。灼热的阳光下，人们静静地等待着渡船的到来，仿佛受到了某种感召，毫无嘈杂和急切的情绪。是的，去往宫岛是一场朝拜。在那儿有一座神秘的“漂浮在海上的千年神社”，引人遐思，却又难以想象。
　　海上“漂浮”千年，是木与水的角力
　　随着船儿渐渐迫近小岛，谜底的线索终于出现了。远远的，一座巨大的朱红色“大门”升起在万顷碧波之上，或者说，更像是一座巨大的牌坊，它是如此突兀而醒目，耀眼的红色与周围的蓝海绿岛形成了猛烈的“撞色”。
　　导游加藤告诉我们，这便是宫岛的标志――“大鸟居”。鸟居标志着人界与神界之间的界限，在日本各地神社都普遍存在。不过，眼前的这座“大鸟居”却极为特殊，不仅高度达到了17米，号称全日本最大的鸟居，而且是建筑于海上的。传说中，这是古时人们为迎接海中诸神驾临宫岛而设立的。
　　渡船从神界之门旁滑行而过，眼前，一幕更为壮丽的景象拉开了画卷――前方的岛屿海湾中，出现了一座朱红色的庞大神社，它伸展蜿蜒，布满了整个绵长的海湾。正是涨潮时，海风吹起，浪花似乎在舔舐着它的围栏和木柱。一般来说，史学界认为其于推古天皇即位元年(公元593年)，由安艺国的豪族所建，主要祀奉日本纪记神话中的宗像三女神(市杵岛姬命、田心姬命、湍津姬命)，也即海洋三女神。
　　在神社的入口处，一张近期涨退潮时间表赫然在目，提示着人们这座古老神社最大的秘密――它是日本唯一运用潮水涨退原理来设计的海上木造建筑群，在世界上也极为罕见。高高的木质脚架将其支撑在濑户内海海滨的潮间带上。潮涨时，海水汹涌而至，漫到神社的走廊之下，整座建筑好似一艘漂流在海上的巨船；落潮时，海水鸣锣收兵，在神社之下留下无数的海藻、小海螺以及四处横行的螃蟹家族。当潮水退到最远处时，甚至连深入海中的大鸟居也暴露于滩涂之上。
　　漫步在神社的回廊上，仿佛走进了平安时代的一座宏伟宫殿，这里被誉为平安时代最精湛的建筑遗存之一。雕梁画栋，檐铃叮咚，庄严典雅的“寝殿造”建筑风格轻易就将人带回千年之前的岁月。
　　听了良久的涛声，终于等来了退潮的时刻。海水仿佛收到了海神的敕命，急切地奔向大海深处，在沙滩上形成了纵横交错的“溪流”。踩着浸饱了海水的沙滩，我终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近了那座巨大而神秘的神界之门，它的沧桑也毫无掩饰地展现在我面前――虽然上部的朱红色十分耀眼，但底部则被海潮剥蚀出原木的质朴，且被厚厚的白色盐渍包裹着。
　　旁边，一位老人正带着孙儿在滩涂上挖蛤蜊，看见我围着大鸟居徘徊。便主动与我攀谈起来。原来，他就生活在岛上，开着一家家庭旅馆。他告诉我，大鸟居选用的是生长了数百年的硬木，且数十年就需替换一次。其根基深深插入海底，四周打上木桩，泥沙下则有石头填满的木箱加重底盘。由此，它方能抵挡住濑户内海暴躁的风暴，在这里屹立了千百年。
　　太阳，我不许你落下!
　　站在大鸟居前，200米外神社的结构格外清晰――围绕着正殿，约20座建筑如雁翅排列，长长的回廊将其连为一体。背后，森林密布的弥山成为它的绿色屏风，前方的濑户内海则如舒卷自如的宝蓝色地毯。海山之间，横空出世的神社充满了神圣感和王者之气。
　　在日本历史近千年来的风云变幻中，武士集团和皇室贵族的权力博弈、斗争和共谋是一条无法忽视的主线。虽然天皇被视为神，但高高在上的皇权终于还是无法抗拒现实力量的挑战。到了12世纪，武士已经开始进出中央。而大大小小的武士集团中最强大的两支，莫过于源氏和平氏。
　　在这样的时代，严岛神社与一位伟大的武士结下了不解之缘，那便是平氏一族的首领――平清盛。这位日本历史上的风云人物，首开武家政权的先河，直接影响了日本历史的走向。传说中，这位气势如虹的英雄曾对着落入濑户内海的夕阳高喊：“回来，不允许你落下去!”
　　这位幼年名叫虎寿丸的英雄，是平氏豪族平忠盛的嫡长子，但也有说法他是天皇的私生子。1146年，平清盛任广岛一带的地方官。传说中，他受到了高僧的点化，劝告他要信仰严岛神灵，严岛神社自此成为了平家一族的心灵故乡和守护神社。而正如神迹显现般，平家一族果然从此步步高升。1167年更升任太政大臣，位极人臣。其女儿德子亦嫁给高仓天皇为中宫，并诞下了皇子。此时的平氏，可谓权倾天下，在全日本拥有五百多座庄园，其致力推动的与中国宋朝之间的海上贸易也带来了巨额财富，以至于当时的日本民间有着“没有平家，其他人就没法生存”的俗语。
　　出于对神灵的尊崇与感谢，1168年，平清盛对严岛神社进行大规模的重建，奠定了今天神社的基本构架。平家的如日中天也使得严岛香火鼎盛，当时，乘船前往严岛神社参拜成为贵族间的一种“时尚”，诸多皇亲贵戚纷至沓来。由于和皇族和京都千丝万缕的联系，典雅华美的平安文化逐渐融入严岛，并渐渐发展出传承至今的雅乐表演。今天，严岛神社中还留存有极尽典雅精致之气韵的平家纳经以及彩绘桧扇等，达到了当时美术工艺品的最高水准。可以说，武士文化和皇族贵族文化，曾在严岛奇妙地融合。
　　武士的灵魂
　　然而，就在这一片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繁盛之中，平氏一族的骄奢跋扈却也日益引起了上至皇帝贵族，下至低级武士和平民的不满与仇恨，反抗力量暗流涌动。为应对这场危机，平清盛发动政变，将后白河法皇幽禁于鸟羽殿，并于1180年迫使高仓天皇退位，拥立年仅2岁的外孙为安德天皇，以天皇外祖父的身份掌控了整个朝廷。然而，反扑的浪潮如海啸般势不可挡，曾一度平息的的两大武士集团争权夺势的“源平合战”烽烟再起。
　　在这重重危难中，64岁的平清盛却在1181年染上重病。弥留之际，这位乱世英豪留下依然强悍的遗嘱：“死后不用供奉，奉献赖朝(源氏首领)之首于墓前足矣。”失去了平清盛非凡的才能及霸气之后，平氏迅速走向了穷途末路。其继承人无法应对各地此起彼伏的反抗和叛乱，加上遭遇严重的饥荒，平家大军一败涂地。1185年，坛之浦之战惨败之后，平氏大将和拥有平氏血脉的安德天皇跳海自尽，平氏最终覆亡。
　　这场两大武士集团之间的战争，除了最终敲响了平氏的丧钟，也加速了皇族公卿集团的衰败。合战结束后，源赖朝于1192年就任大将军，设立了镰仓幕府，开创了日本绵延 七百余年的幕府政制。或许是出于胜利者的宽容心理，源氏一族仍然给予了严岛神社优厚的礼遇，使其在相当长的一段岁月中保持着尊严与昌隆。
　　岛上闲逛，不经意间走到了一处偏僻的海滩，鲜有游客，唯有一座冷清的神社孤独地直面着日升月落的大海。走进殿内，仔细辨认，发现其供奉的竟然是平清盛的牌位。据说，每年三月二十，这里都会举办慰灵的法事。八百多年过去了，曾将严岛视作心灵故乡的平清盛，他的灵魂安息了吗?
　　爱吃红叶馒头的神鹿
　　漫步于小岛腹地，一条小小的商店街出现了。走在石板铺就的小巷里，到处可见一种被称为“红叶馒头”的小吃，店家们现做现卖，连空气中也弥漫着浓郁的甜香。之所以称之为红叶馒头，是因为宫岛的秋天红叶弥漫，与朱红色的神社呼应，成为海天之间的一道胜景，所以点心被做成了五角红叶的模样。而当我掰开这“馒头”品尝时，才发现这与中国概念中的馒头大相径庭――不仅外皮被烤制得酥软金黄，里面还藏着香甜温热的豆沙等馅料。实际上，这著名的宫岛特产，便是一枚枚枫叶形状的甜馅蛋糕。
　　正吃得不亦乐乎，忽然感到腰际被什么触碰了一下，那小小的推搡温柔而又羞涩，好似少女时代的游戏。回头一看，一双如水的眸子正凝视着我――竟然是一只美丽的鹿。是的，在这座人神共居的岛屿之上，游走着很多鹿，它们被视为神的使者，受到极高的礼遇。有些调皮的小家伙便离开山谷，来到人烟稠密处逡巡。想必这位“不速之客”是闻到了我手中红叶馒头的甜香，便矜持地与我打了个招呼。在征得了当地人“可以喂食”的意见后，我用手掌托着半块馒头，送到它面前。鹿一小口一小口优雅地吃完，感谢般地欠了一下身子，便款款走远了。
　　除了神之鹿，严岛神社还会带给你更多的奇遇。如果你有心，并对日本古建筑有着一定的了解，便会很快发现，虽然这是一座典型的平安时代风格的神社，但诸如战国时代、桃山时代的建筑与装饰工艺也并不罕见。可以说，这是一座“混搭”的神社――其基本规模虽然在平清盛时代便已大致确定，但正殿却是1571年由毛利元所建的，而山坡上那座规模宏大的千叠阁，则是桃山时代丰臣秀吉下令建造的。
　　“战国第一智者”把猛虎赶进“笼子”
　　实际上，在曾经风光无限的镰仓幕府式微之后，日本逐渐进入了群雄并起的战国时代，长期政局不稳，原来的守护者已无暇顾及宫岛，加上大火和台风的摧残，神社逐渐衰败。在这寂寞的岁月里，神社蛰伏着，期待着一位新的伟大人物渡海而来，带来崭新的荣耀。
　　就在神社几乎沦落到毁坏的程度时，在日本的中国地区(日本本州的西南部，北临日本海，南临濑户内海)，一位名叫毛利元就的少年羽翼渐丰。他的人生可以用跌宕起伏来形容――在其5岁和10岁时，父母相继辞世，他度过了孤独的童年和少年；而在27岁的夏天，当他终于成为毛利家督的时候，整个日本已是战火纷飞，毛利一族如同一只孱弱的幼鸟，在猛禽和野兽横行的大地上艰难地生存着。
　　这位后来被誉为“战国第一智者”的乱世枭雄，凭借着通达的智慧和高瞻远瞩的谋略，通过推行联姻、促成同盟等方法，逐渐站稳了脚跟。大浪淘沙，1555年，在元就59岁时，中国地方霸权的争夺已集中在了陶家和毛利家。然而两者的兵力对比仍十分悬殊。对于只有5000兵力的毛利军来说，近3万人的陶家大军犹如一只不可能战胜的猛虎。
　　如何取胜?毛利元就忽然想到，猛虎虽然凶残，但如果将其老赶进笼子，其利爪和獠牙便难以发挥作用了。这样的笼子到哪里去寻找呢?他的目光掠过浩瀚的广岛湾，很快，严岛进入了它的视野。这座小岛扼守着濑户内海的海上要冲，吸引了诸多外国船只停留，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如果在岛上建起一个假城池作圈套，陶方的大军很可能上钩。
　　果然，头脑发热的陶军首领相中了这座岛屿和城池，率领2万多大军攻入严岛。守城的毛利军则浴血奋战，坚守城池，他们知道，只有让这块诱饵牢牢地拖住敌军，毛利家方可成就大业。
　　只要一天足矣
　　要赢得这场战役，最重要的就是水军。由于自身实力不够，元就曾游说当地的海盗势力“村上水军”加盟，可这支重要的力量同时也收到了陶方的邀请，态度摇摆不定。迟迟等不来援军，但战况已经无法拖延，元就毅然下达了渡海登岛的命令。当日傍晚，4000军队顶着暴风雨向宫岛进发。暴风雨迷惑了敌军，加上夜色的掩护，虽然登陆地点就定在离陶军本阵很近的大鸟居附近，却有如神助般躲过了哨兵。第二天一早，天光初现时，岛上骤然杀声大作。潜入岛上的部队和守城兵士里应外合，打得陶军措手不及。在狭窄且地形复杂的小岛上，2万大军完全施展不开，很快陷入混乱，甚至相互践踏，哀叫声不绝于耳。
　　更令元就大为振奋的是，在战事最关键的时刻，村上水军300艘战船踏波逐浪而来，加入了毛利水军――原来，在村上水军的首领询问两家“到底借船用几日”的问题时，陶家没有回答，而毛利元就却斩钉截铁地说“1天足矣”。正是这一句话，元就的决心和霸气终于打动了海盗首领。
　　这场奇袭很快决出了胜负。当陶军领袖陶晴贤逃到海边时，发现海面除了敌船之外再无一片帆影，而身后追兵已至，万般无奈之下，这位猛将以自杀为自己的命运画上了句号。
　　这场日本历史上罕见的以弱胜强的战役彻底扭转了日本的“中国地区”的实力对比。毛利家由此一跃成为该地的霸主。硝烟散尽后，元就将岛上被鲜血染红的地面削去，引入潮水将神社洗清，并举办了为期7天的神乐舞蹈祭礼，为双方的战死者祈求冥福。或许是为了感谢严岛神灵的护佑，在元就的大力庇护与支持之下，神社很快得到了修缮与重建，恢复了昔日香火鼎盛的场面。
　　严岛之战16年后，71岁的毛利元就，这位经历了大小260余次征战的绝世帅才溘然长逝。当时的战国群雄中，织田信长37岁，丰臣秀吉35岁，德川家康才29岁。史学家们曾探讨，如果元就晚生30年的话，日本战国史可能会发生巨大的变化。而相比德川家康所奉行的锁国政策，积极开展对外贸易的元就，可能会为日本的发展开拓出一条崭新的康庄大道。
　　强者逝，人间终无永久的霸王
　　严岛的强大守护人再次缺席了。1587年，丰臣秀吉征服九州，为了供奉征讨中阵亡的将士，命令在神社旁的山坡上建造大经堂。这楼阁的面积与857张榻榻米的大小相同，所以也被人们称为千叠阁。不过，千叠阁尚未完成，丰臣秀吉便死去，工程中断，德川家康随后掌握了天下，建立起德川幕府。
　　又是几百年过去了，随着幕府时代的终结，日本已经走入了全新的历史时期，而千叠阁未完成的状态保存至今，富有特殊的韵味，殿内百柱林立，大量汉字牌匾悬挂高堂，宣扬忠孝义的武士道精神。千年的岁月也给这座神社留下了诸多的祭祀仪式，如管弦祭、桃花祭、推古天皇祭等。当代兴起的八月海上焰火大会、冬天以美食为主题的“牡蛎祭”等则更富有人间烟火气。1996年，严岛神社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
　　乘船告别宫岛的时间到来了，潮水渐渐升起，唏嘘涌入心中――在海洋三女神的神话世界里，天皇是天神的子孙。不过，统治这座岛屿的历代英豪却撼动了天皇的权威与统治，书写了武士时代的传奇。巧合的是，在其建立一千多年后，也正是这座岛屿附近升起的蘑菇云，震醒了日本军国主义的迷梦。――1946年，天皇裕仁公开发表了《人间宣言》，承认自己是人，不是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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