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逆转的既定命运：《别让我走》中的空间叙事解读

田焜鹏

（中国地质大学（武汉）外国语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4）

19世纪之前，叙事作品中的空间在提供一个基本的背景环境之外，似乎不具备其他功能，甚至是不需要注意的[1]。而现如今，评论家和叙事理论家都已经认识到叙事空间的特征比预期的要重要得多。与此同时，还有大量面向空间的叙事体裁，比如赛博朋克小说、哥特小说、历史小说、科幻小说、乌托邦及反乌托邦小说等。空间形式是一种叙事结构模式，它突出主题而不是时间或因果的顺序原则。在这个意义上，“空间”不是一个参照范畴，而是一个结构隐喻。空间形式的概念最初是由约瑟夫·弗兰克于1945年提出的，他强调了空间形式在现代主义诗歌和小说中的重要性。在他看来，受现代主义影响的文学作品通过使用象征、构造意象和拆解句法结构，从而具有空间意义[2]。自此，学界开始了对文学作品中叙事空间的关注。加布里尔·佐伦于1984年在《走向叙事空间理论》一文中将叙事空间分成了三个层次，分别为地志空间、时空体空间和文本空间。他认为这三个空间都是被建构出来的，可以看作是建构的三个层次。佐伦的空间理论建构了“可能是迄今为止最具有实用价值和理论高度的空间理论模型。”[3]58

石黑一雄是当今英语文学界最知名的作家之一。他的作品不但受到全球读者的欢迎，而且得到评论家和学术界的好评[4]。石黑一雄曾四度提名布克奖并于1989年以《长日留痕》获得该奖，2015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出版于2005年的《别让我走》是石黑一雄的代表作之一，该作品将文学自然主义和魔幻现实主义结合在一起，具有反乌托邦色彩[5]。小说主要讲述了克隆人凯茜、露丝和汤米三人的故事。小说曾提名2005年的布克奖，并被《时代周刊》评选为2005年最佳小说之一。对于该小说的解读，国内外学者集中于小说中的主题、创伤、伦理、叙事等因素。而对小说中的空间进行解读基本仅限于使用列斐伏尔的空间理论或以空间为视角解读小说中的身份等因素。本文将基于佐伦的空间叙事理论，分析《别让我走》中的空间叙事，旨在说明空间的构建在小说中的作用。

佐伦所谓的地志空间是一个静态的实体，是建构中的最高层次。文本可以通过直接描述来表现地形结构，但事实上，“文本的每一个单位，无论是叙事、对话，甚至散文，都可能有助于地志空间的建构。”[6]316地志空间是一种基于整个文本的元素的地图。诚然，这样的地图可能无法事无巨细地记录事件且对现实世界没多大作用。但是，“出于阅读的目的，这个地图则提供了一个足够清晰的世界图景。”[6]316在《别让我走》中，黑尔舍姆和村舍是故事发生的主要场景，在这两个地志空间中，主要人物们身上的秘密逐渐被揭开。

“黑尔舍姆位于一个四周都是高地的平整山谷中……不管什么车，都必须沿着砾石的小路，穿过许多灌木丛和花床，才能最终驶达主楼前的院子。”[7]31这段是对黑尔舍姆地理位置的直接描述。从中可以看出，黑尔舍姆位于一片僻静的低洼地带，周围是用以阻挡视线的植物。似乎学校的主人不想让任何人打扰这里的生活，读者很快就能感受到黑尔舍姆的神秘感。起初，过着普通生活的学生们丝毫不觉得这所学校有什么奇怪之处。然而，随着他们的成长，他们发现一些可疑的事并想知道真相。

“可是你记着：在黑尔舍姆至少还有一个人相信你不是那样的；
至少还有一个人认定你是个非常好的学生，与她遇到的任何学生一样好。不要在乎你有多少创造性”。[7]26在杰拉尔丁小姐的美术课上，汤米画了一幅大象站在高高的草丛里的画，然后其他学生嘲笑他。这时，杰拉尔丁小姐尽力安慰汤米，甚至出于善意让别人欣赏这幅画。结果，汤米开始隐藏自己的想法，甚至不画画。然而，露西小姐告诉他，他不必关心别人对他说的话。露西小姐想告诉汤米真相，但她担心汤米不明白她的意思，甚至不能接受真相。当汤米告诉凯茜露西小姐所告诉他的事情时，凯茜开始怀疑他们之间有什么奇怪的秘密。

在黑尔舍姆，学生们在早上会集合在一起等待艾米丽小姐的演讲。艾米丽小姐通常对学生们说一些令人困惑的话。事实上，她只是表示她会让黑尔舍姆持续更长的时间，不会与社会妥协。凯茜经历了一系列的事情，开始对他们的秘密有了一定的了解。最后，这个秘密被露西小姐揭穿了。因为当露西小姐发现黑尔舍姆的学生在成长的过程中有他们自己的梦想，但她知道他们的最终命运，因此觉得这是件极为残忍的事。她告诉他们，他们不能做他们想做的事，他们会捐赠他们的器官，直到他们死亡。至此，学生们知道他们是克隆人。露西小姐也因此被迫离开黑尔舍姆。

当黑尔舍姆的学生年满16 岁时，他们会离开黑尔舍姆，被送到其他地方，在那里他们将接受训练成为看护员。凯茜、露丝、汤米等人被送到了村舍。然后他们三人之间的关系开始改变。

“村舍是一个多年前破产的农场的残存部分。那儿有一幢旧农舍，农舍的四周是谷仓、外屋和马厩，都改建了供我们居住。还有其他一些外围的建筑，实际上都快要倒塌了。”[7]106可以很容易地看出，与黑尔舍姆相比，村舍的生活状况很糟糕。然而学生们并没感到不舒服，因为他们认为“住在村舍让人兴奋不已，这就是其中的一部分”。[7]107事实上，村舍里的学生不仅来自黑尔舍姆，还来自其他学校。一开始，来自黑尔舍姆的学生不习惯住在这里，他们想念在黑尔舍姆的老师和生活，他们称已经在这里的学生为“老兵”，他们甚至把凯弗兹，即村舍的管理人，当作他们的监护人。但露丝最先打破了这种局面，她开始和其他学生交朋友。接着，来自黑尔舍姆的其他学生逐渐敞开心扉，开始与外界取得联系。

随着情节的推进，学生们开始对自身有更多的好奇。通过与村舍的“老兵”交流，他们越来越想了解外部世界，并对他们的“原型”感兴趣。例如，凯茜从色情杂志上寻找她的“原型”，是因为她有时有想和别人发生性行为的强烈愿望，因此她觉得她的“原型”可能出现在色情杂志上。在寻找露丝“原型”的过程中，矛盾爆发了。克丽西和罗德尼声称他们可能看到了露丝的“原型”，他们可以开车到那里确认。毫无疑问，露丝对此感到很兴奋。但最后，他们发现被认为是露丝“原型”的女人并非露丝的“原型”。露丝对此感到非常沮丧。但汤米却说，这只是“一点儿开心的事而已。”[7]152凯茜同意他的观点，而露丝对此很愤怒。在村舍的最后一段时间里，凯茜，露丝和汤米之间的关系由于误解而破裂。凯茜决定成为看护员，而汤米和露丝开始捐献他们的器官。

地志空间的构建展现了学生们觉醒的过程。黑尔舍姆可以看作一个封闭的空间，学生们在里面对自身的了解知之甚少。村舍则是一个半开放的空间，学生们在里面可以和外界沟通并了解到他们的“责任”和最终命运。

“时空”一词最初由爱因斯坦提出，后被巴赫金引入到文学批评领域表示整个空间和时间的复杂性。而佐伦并未用该词表示整个时空，而是特定的某个方面，即“不是指所有可能在空间或时间中发现的东西，而是指空间和时间类别的整合所定义的运动和变化。”[6]318佐伦所定义的时空体空间指由时间和运动强加于空间的结构，其包括共时和历时两种关系，它们对空间结构有不同类型的影响。佐伦的共时关系认为，在叙事的每一个点，即在每一个共时的情况下，一些客体可能是静止的，而另一些客体则可能是运动的。重要的一点是，运动和静止是相对的术语。静止是束缚于给定空间语境的状态，而运动指从某个空间语境中离开并切换到不同空间的能力。至于空间语境本身的性质，则是由叙事决定的。佐伦的历时关系认为，在给定的叙事空间里，一个人可以从A 点移动到B 点，反之则不然。但在另一种叙事中，这种运动则可能是可逆的。一个实际的运动是几种力量的结果：意志、障碍、理想、人物的意图等等。当没有真实的运动时，这些力量也可以在空间中行动。

如上文提到，黑尔舍姆是一个封闭的空间。在这个空间中，像凯茜这样的学生在16 岁之前是无法离开的，即是静止的客体。像露西小姐这样的老师或工作人员是可以随时离开的，即是运动的客体。在有关黑尔舍姆的情节里，凯茜的回忆模糊了时间的概念，凯茜所回忆起来的事大都没有具体的发生时间，作者通过片断式的讲述来构建故事。然而小说中整个故事的走向是运动的，主要人物的运动方向可以这样描述，黑尔舍姆是他们的起点，村舍是过渡点，康复中心则是目的地。在作者给定的这个空间里，主要人物的运动方向是不可逆的。

黑尔舍姆的学生们有两次移动，第一次是他们必须离开黑尔舍姆到村舍或其他地方去接受培训。黑尔舍姆的学生们是为捐献器官而创造出来的,他们在学校里长大并接受教育。值得一提的是，黑尔舍姆为学生提供完美的生活环境，教授他们文学艺术，仅仅是因为“我们这么做是为了证明你们也是有灵魂的。”[7]239当学生16 岁时，他们被送到其他地方，他们将学习如何成为看护员。在村舍，凯茜，露丝和汤米经历了一系列的事情，这使得他们踏上了不同的道路。第二次是学生们经过在村舍的培训过渡期后被送到不同的康复中心，在那里他们将成为看护员或捐赠者。有些学生在做了短时间的看护员之后便会进行器官捐赠。当他们第三次或第四次捐献器官时，他们也将走向生命的尽头。尽管一些像凯西这样的学生可以长期担任看护员，但他们终将逃脱不了捐赠器官的命运。黑尔舍姆的学生们的运动是这样一些力量的结果：首先，学生们是克隆人，创造他们的目的是帮助需要器官的病人。他们必须接受完美的培养和教育，以证明他们和普通人一样。因此，他们必须在像黑尔舍姆这样的学校中得到培养。然而事实上，并非所有的学校都有黑尔舍姆这样的条件去培养克隆人。其次，当他们长大之后，了解到他们将来会做什么时，他们会被送到像村舍这样的地方，在那里他们将获得进一步的培训，这可以看作是进行器官捐赠的过渡时期。最后，当他们达到捐赠标准时，他们被送到康复中心照顾其他捐赠人或捐赠自己的器官，直到他们去世。

时空体空间的构建从共时和历时关系上推动了情节的发展，同时揭露了人物移动的原因。学生们从黑尔舍姆到村舍再到康复中心的移动轨迹是命运使然，他们没有权力或能力去改变。

佐伦的文本空间指的是“语言文本被符号化从而强加于空间的结构，”[6]319是建构中最直接的层次。在这个层次中应当强调的是，“所讨论的结构不是文本本身作为语言媒介的结构，也不是其语言材料的结构，而是所构建的‘世界’的组织。”[6]319然而，这种结构虽然适用于“世界”，但并不是从它衍生出来的。结构化的客体属于所构建的“世界”，但结构本身是由文本的语言性质强加给他们的。文本空间包含三个方面：语言的选择、时序和视角。在《别让我走》中，石黑一雄主要通过语言的选择和时序构建文本空间。

语言不能表达空间的各个方面，这一事实导致了语言的选择性。“语言可能以一种具体的方式表达一些东西，另一些则以一种模糊或笼统的方式表达，并且可能忽略其他的东西。语言如何选择取决于具体的文本，但无论如何，必须有一些选择。”[6]320语言不可能给出完整和连续的空间信息，关于空间的信息有许多留白之处，这些信息也并不总是在阅读过程中引起注意。在《别让我走》中，石黑一雄将故事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描述了学生们在黑尔舍姆的日常生活。然而作者主要描述了凯茜、露丝和汤米在黑尔舍姆发生的事情；
并简要介绍了其他学生和老师的事情以及凯茜的当前生活。而这些发生在黑尔舍姆被作者详细介绍的事情构成了“这就是黑尔舍姆那么特别的原因之一。”[7]15第二部分描述了凯茜三人在村舍发生的事情。作者在这个部分主要展现了诺福克之旅，因为这是凯茜、露丝和汤米三人关系的转折点。他们来这里是为了寻找露丝的“原型”，在这个过程中，三人之间爆发了冲突。石黑一雄用较少的篇幅介绍了其他人的行为，比如学习成为看护者等。第三部分描述了凯茜成为看护人之后的经历。石黑一雄主要展现了凯茜在多年后再次与露丝和汤米相遇。他简略地描述了凯茜作为看护人照顾其他克隆人的情节，把重点放在凯茜重遇露丝以及如何意识到自己该做什么上。在小说的结尾，凯茜和汤米终于承认了他们对彼此的爱，但他们不能违背既定的命运，他们的生命不会继续下去，他们注定要捐赠他们的器官，直到死亡来临。

时序结构的原理，或者文本中空间单位的排序，可以借用上面讨论的空间结构。《别让我走》主要是基于时空层面，关于空间运动的追踪，即人物凯茜的移动。小说总体上是以逆时序展开，小说的开始时间始于凯茜在三十一岁时的叙述。接着她开始回忆起过去在黑尔舍姆和村舍所发生的事，以及她作为看护人的一些经历，这些事都发生在她的叙述之前。因此小说的时间运动轨迹是闪回，这意味着叙述的是以前发生的事情。从闪回与开始时间的关系来看，由于叙述的是开端时间之前的故事，小说的闪回是外部闪回[8]。例如，“我如今在乡间驾车时，仍然会看到让我回想起黑尔舍姆的东西。”[7]6起初，读者可能不知道什么是看护人或捐赠者，然后作者开始插入凯茜的回忆，以解决读者的困惑。根据闪回与故事的关系，由于小说中情节的主干皆由闪回构成，小说的闪回是整体闪回，意思是叙述者把整个故事当作过去来叙述[8]。在小说中，主要情节是凯茜回忆过去的事情和人物。在小说结尾，凯茜感叹道：“我最珍贵的记忆，从来没有淡忘。我失去了露丝，然后我失去了汤米，但是我不会失去对他们的记忆。”[7]263小说中整个故事可以看作是凯茜关于露丝和汤米的回忆。虽然他们之间有过一些误解，但他们对彼此的爱是不容忽视的。小说中使用的闪回体现了记忆对凯茜的意义。

文本的构建体现了石黑一雄的叙事能力，语言的选择使故事的主要情节更为清晰，时序的安排则强调了记忆在叙事中的作用，强化了故事中情感的表达。

石黑一雄在小说中构建的地志空间代表了凯茜亦是黑尔舍姆里其他学生成长中的不同阶段，在不同的地志空间里，学生们完成了从不知道自己是谁到了解到自己未来注定的命运转变。他在时空体空间中赋予人物不同的功能，揭示了客体移动的原因。凯茜三人的移动轨迹是情节不断发展的重要一环。而文本空间则体现了其语言掌控能力，他对语言的选择突出了小说的主要情节，使得读者更好地理解整个故事。他用闪回构成故事的主线，强调了故事所表达的情感。石黑一雄在小说中所构建的空间展示了命运的既定性，即使在毫无选择的情况下，人也应该要做正确的事，去该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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