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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巴赫

发布时间:2023-07-05 11:25:05 浏览数:

◎郑小驴

冬季的征兵体检通过后,我一下空闲起来,时间成了廉价的消耗品。那会儿离入伍还有一个多月,父亲见我整日无所事事,说索性去考个驾照吧,将来也用得着。这倒也不是坏主意。我喜欢车,卧室墙上贴满了各种汽车海报。报刊亭每期的《汽车周刊》,我都不会错过。保时捷911、奥迪RS7都心仪已久,再不济来辆斯巴鲁也行。我想哪天中了五百万便将梦想清单全部清零。这个念头常让我心旌摇曳,感觉随时都能拿下其中的某一款。只有路过驾校时,我才冷却下来,我想我连个驾照都没有,即使给我一辆法拉利也没法开。

家里没车。小姨夫倒有辆即将报废的老福田,我偷偷试过一回,哐当哐当,车门都关不紧,大脚油门下去我担心会散架。那也能叫车?每当这时,我就会想起表哥,想起他那台两厢版的标致206。至少它称得上是台车。

表哥徐三焘,绰号“三岛”,一个奇怪的名字。他是省城都市报的编辑,我们家族中为数不多的大学生,也是我从小被要求学习效仿的榜样。我父亲经常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要有你表哥一根手指头那么争气也好了!”听多了,他自然而然就成了我的假想敌。表哥在长沙,离我所在的县城有三百多公里。平常很少回家,和家族往来寥寥。他不苟言笑,身材矮胖,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至少我没看出他多有水平。但父亲对他很是敬重,总让我多和表哥联系,说他受过高等教育,又是省报的编辑,见多识广,凡事多向他请教准没错。

我们加过QQ,但没说几句话。他永远那副不咸不淡的样子,三棒槌打不出一个响屁,我看着就有些来气。再加上他大我近一轮,我们也缺少共同语言。他三十岁的人了,至今未婚,好像也没听说处过对象。对于感情,他始终讳莫如深。每逢亲戚要给他介绍对象,他总是冷冰冰地一口拒绝。“我的事就不劳烦你们插手了。”亲戚们碰了一鼻子灰,次数多了,也觉得他有些奇怪,就不再热脸去贴冷屁股了。

父亲和县武装部提前疏通了关系,入伍的事八九不离十,剩下就是分配去哪儿的问题了。他觉得有必要征询下三岛的意见,于是给他打了电话。也不知道他们聊了些什么,第二天父亲突然对我说:“你去找下你表哥吧,他家旁边新开了家驾校,新学员有优惠活动,你顺便把驾照考了。”

这个决定让我颇感意外。一旦父亲决定了的事情,我很难违抗。父亲在小区经营棋牌室,他热爱麻将,常通宵达旦,盘下这家棋牌室后,打麻将变得更加名正言顺起来。但不挣钱,经常入不敷出。好在母亲的小卖店还可以补贴些家用,不至于陷入窘境。

父亲没读过什么书,也没别的本事,自然将表哥视为我的榜样。我从小成绩也不好,高考无望,当兵好歹也是条路子。据说为当兵这事,父亲还费了老大力气,不光送了一笔不菲的钱不说,为了陪好武装部部长,还低声下气地频繁敬酒,不胜酒力的他很快醉得一塌糊涂。我想,十八岁了,去省城见见世面,这没什么不好。

三岛开着那辆蓝色的标致206,从长途汽车站接我回家。他穿军绿色的休闲套装,那头留了多年的标志性长发变成了短寸,我差点没认出他来。我的行李不多,只有一个阿迪达斯背包,他将背包放进后座,拍拍我肩膀说:“啊,一年不见,长高不少啊,有一米七五了吧?”我点点头,我其实不止一米七五呢,一米七七了。我没再说什么,钻进车,差点磕着头。

两厢紧凑型汽车,手动挡,空间不大,甚至称得上局促。他开得很慢,拘谨地握着方向盘,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新手。换挡的时候,三岛的手臂偶尔会触碰到我。我悄悄侧了侧身,将胳膊支着车窗。车内饰相当朴素,没有那些花哨的玩偶、佛珠、红绸装饰。当然也没车载香水。车行驶了一段时间,他打开音乐,节奏轻缓,一段长长的伴奏,半天没出现一句歌词。我听得有些着急,问他有没有周杰伦的歌,他从鼻子哼了声“没有”。那样子仿佛周杰伦是他情敌。我又问:“S.H.E呢?”“谁?”他充满疑惑地瞟了我一眼。我也就不再问了。我想,他可能压根没听说过S.H.E。他路上向我交代了些事,说他经常上夜班,会给我门锁密码。叮嘱我不要带陌生人来家。我说放心吧,这边我一个人都不认识呢。

“你抽烟吗?”等红绿灯时,他的手搭在方向盘上,突然侧过脸,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琢磨着他的表情,将差点脱口而出的答案又生生咽了回去。我心想,都十八岁了,怎么不抽烟呢,班上几个玩得好的,常去教学楼的天台抽。我偶尔也偷父亲的烟抽,抽他常抽的精白沙。有回我躲在洗手间偷抽了一根,被他发现,被罚在客厅跪了整宿,两个膝盖跪得红肿,我妈替我求情都不管用。我猜测三岛也许听说过这件糗事才故意这样问的。我摇摇头,朝他咧嘴一笑说:“不抽。”我心想,不抽,不代表没抽过。他没再问什么,掏出一根芙蓉王,点燃,叼在嘴上,挂挡起步,轰了脚油门,标致206飞快汇入车流。还别说,开手动挡,还真有点爷们儿,很酷。后来学驾照时,我义无反顾地选了手动挡。

三岛住的小区看上去已有些年头,两居室,装修简朴,但收拾得还算整洁,不像想象中的单身汉那么邋遢。皮质沙发,实木家具,一台很大的索尼电视。到处都是书。早就听说他家藏书颇丰。无事的时候,他常宅在家里读书、看碟。我们高中历史老师家里也有好几个书柜,但和三岛相比,立马相形见绌。我还没见过谁的藏书能和三岛相比的。他的两居室,从客厅到卧室,全是书柜。甚至马桶边都码满了书。我扫了眼书目,哲学、文学、历史、社科,五花八门,很惭愧,我竟然一本都没听说过。

他让我睡书房。书房不大,三面墙全是定制的松木书柜,剩余的空间勉强能摆一张书桌和一张单人床。书不仅占据了三岛的时间,也侵占了他的空间。书桌上摆着一台旧电脑,老款的飞利浦显示器,颜色已经泛黄,占去半个桌面。我心想,都流行液晶显示器,这种老旧显示器早该淘汰了。“电脑很卡,没法玩游戏……”他似乎向我暗示什么,“你平时需要电脑吗?”我摇摇头。他仿佛松了口气。“你如果要玩游戏,附近就有网吧。”我说没问题。

驾校离居所仅一墙之隔,果然很近。站在五楼的阳台,整个驾校一览无余。他说一个月前,那里还是一片荒地,长满了苎麻和鹅掌楸,藤蔓丛生,藏着数不清的麻雀,起飞时遮天蔽日,发出呼哨般的响声。他描述的这些现在都变成了铁皮房、桩杆、绕饼、单边桥,水泥场地画满了黄白停车线,墙根停着一排捷达教练车。兴许驾校刚开业没多久,偌大的练车场冷冷清清,只有两辆教练车在蠕动。我观察了下,五分钟不到,那个笨拙的学员已经熄了不下十次火。练车场回响着教练的怒吼:“说了多少遍,记得踩离合器!”老捷达重启,车头剧烈地抖动,像头受伤的公牛,再次熄了火。教练气得不再说话,索性点燃一根烟,手搭车窗,一股愤怒的浓烟从鼻腔喷薄而出。

三岛带我去驾校报名。小区和驾校之间新开了道门,穿墙而过,无须绕行,非常便捷。墙根有株木芙蓉,姹紫嫣红,正是芙蓉怒放的季节。三岛突然扭头问我:“‘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这两句诗的篇名叫什么?”真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怪问题。我挠了挠头,一脸窘迫,回答不上来。我向来就以不爱读书著称,成绩很少及过格。他显得不太满意:“这首诗叫《芙蓉楼送辛渐》,王昌龄当时就是在你们老家写的……”他还想说什么,后半句被生生咽下了。在我老家写的我就必须记住吗?都过去一千多年了,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心里默默抵触道。

从铁门进去,穿过空旷的练车场,尽头便是接待室。一个中年女人站在前台,负责向我们介绍业务。兴许是刚开张,生源还不太好,最终承诺给八折的优惠,随到随学,不满意可以申请更换教练。三岛说:“折扣还能再低一点吗?我们就住附近。”女人听后,脸上流露出很痛苦的表情,说已经按照最低折扣优惠了。三岛没再说什么,掏出手机,走出了接待室。一根烟的工夫,一个年轻人开着辆教练车赶了过来。三岛随他一起走进接待室。

出来时,三岛让我叫他陈哥。“他是你教练。你跟陈哥好好学。”那人朝我笑笑,宽下巴,粗眉毛,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顶多大我三五岁的样子,嘴唇上一圈黄绒毛,想必还未曾动过剃须刀。

“一个月能拿到驾照吗?”我说。

他笑笑,说每个人情况都不一样。我也觉得这个问题傻不拉叽的。他们站在门口寒暄,抽烟,聊了些NBA(美国职业篮球联赛)的话题。我听见了他们聊到科比和姚明,我对篮球没什么兴趣。那是一辆白色的桑塔纳2000,手动挡。车没熄火,电台正播放着周杰伦的歌,汽车钥匙的挂坠是个红脸光屁股的蜡笔小新。包浆的真皮方向盘透着柔和的光泽。主驾位虚位以待,它等着我上车。我幻想驾车在郊区公路飞驰的样子,路上车流稀少,车里播放着我最爱的音乐。深踩一脚油门,车如脱缰的野马,它能载我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

他终于察觉到了我的神态,走了过来。

“叫什么名字?”

“金宏明。”

“上车吧。”他将手指向主驾,自己一屁股坐上副驾。

“以前开过车吗?”

我赶紧摇头。

他开始向我讲解方向盘、油门和制动踏板、变速杆、安全带、远近灯以及后视镜的作用。讲得很耐心。我心想,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这些还需要你来教?我耐住性子听完,他说今天就到此,明天开始过来练车。

“好的,谢谢陈哥。”

这声哥倒没白叫。驾校最终给我打了六折,比其他学员要低,多亏陈教练的照顾。父亲给我的三千块钱学费,最终还余下一千块钱。这笔钱当然是不打算还回去的。我将钱来回数了遍,藏在背包内侧的袋子里,心里觉得莫名踏实。长这么大,我还未曾独自支配过这么多钱。有了这笔钱,接下来的时间就好打发了。我是个不怎么爱运动的人,勉强谈得上的运动,莫过于和高中同学去街头打几局桌球或去溜冰场。有时溜冰我都觉得累。去网吧玩《魔兽世界》和《反恐精英》算是我为数不多的兴趣爱好。确定冬季入伍后,我每天睡得晚,父母也睁只眼闭只眼,懒得说我。他们也许认为,进了部队这个大熔炉,有的是机会锻炼我。

三岛所在的报社离家不算太远,两公里距离。他是报社编辑,需常年值晚班。他晚睡晚起,不反感值晚班,值晚班反倒是他为数不多的工作乐趣之一。他通常下午五点出门,正好避开下班高峰期,开着他的标致206,前往报社。有时他也在家里做饭。厨艺谈不上太好,只会几道家常菜,西红柿鸡蛋、青椒肉片、醋熘土豆丝等。他问我厨艺怎样,我说只会煮面条。

如果喝点啤酒,他会选择坐公交车去报社。天气晴和的日子,偶尔也步行,权当锻炼身体。回来通常都很晚,半夜两点以后,甚至清晨。有几回,我从睡梦中醒来,听到窸窸窣窣的洗漱声。他通常会看会儿书再睡。碰上喜欢的球赛,他会看场球。他是梅西的铁杆球迷。球赛结束,意味着第二天清晨已经到来。再过半小时,我的生物钟会响起,那是多年寄宿学校留下的后遗症。那时我会选择起床,去住处附近的“无名粉店”吃米粉,要份辣椒炒肉的码子,再加份煎蛋,填满消化一空的胃。遇到阴冷的雨天,我也懒得起床,索性就那么醒着。直到晨勃和膀胱满涨的尿意让我必须做出二选一,去洗手间,或继续躺在床上,幻想那些女人的身体。

其实我对女人远谈不上有多深的了解。铁蛋和二毛第一次给我看扑克牌上的裸体女人时,我还面红耳赤。他们的神情多少带点嘲讽。我还是童子之身,这点是确凿无疑的。他们早已深谙其道。我知道上河街一带有几家发廊,夜里闪烁着暧昧的灯光,穿着妖娆的女人站在门口,摇摆着腰肢转着呼啦圈。空气中混杂着一股石楠花和劣质香水的味道,成年女性挑逗的目光轻浮又深不可测。我想铁蛋和二毛就是被那种目光捕获的。

我和三岛自然不会讨论这些话题。我们就像生活在两个不同时区的人,我醒来时他刚入睡,我练完车回来,他已经收拾停当,准备去上夜班了。有时一天也碰不着面。他从来不带女人回家过夜。好像也没有女性朋友。至少我在场时,一次也没聊到女人的话题。

秋老虎走了,天气逐渐削薄。空气清冽,朝霞翻涌,一个理想的秋日清晨呈现眼前。我起床坐在窗前,望着空旷的驾校发了会儿呆,几辆教练车靠墙根一字排开。我知道这天陈教练休息。我不知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一条河将这座城市分成两半,他说我们这边叫河西,对岸是河东。他建议没事的时候出去走走。秋意正浓,去岳麓山看看红叶,或去橘子洲头,一直走到尽头。我对红叶和名人通通没有兴趣,但出来透透气,这个主意倒也不坏。我独自出去过两回,去市中心,转了两趟公交车后,很快晕头转向。这座城市对我来说,过于庞大和陌生。我站在水泥森林中,给三岛打电话求援,第一次他让我原地等待,他开车接我回家。过河的时候,我看到了秋意笼罩的岳麓山,他问我上去过没有。我摇摇头,我说对爬山不感兴趣,他便也不再说什么。后来再迷路,他直接让我打辆出租车回来。

我起身去洗手间,主卧的门是敞开的,三岛还没回来。这段时间,他回来得越来越晚。我从茶几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根香烟,去洗手间,坐在马桶上,顺手打开排气扇。我只是偶尔偷抽他的香烟。我不像他有烟瘾,每天要抽一包。以前,我和铁蛋、二毛他们也常聚一块儿抽烟,但从不过肺。他们嘲笑我“假装在抽烟”,示范我怎样将烟吞入肺部,再化作两道白练,从鼻孔中喷射出来。那样的确很酷,吸引女孩子。但我还是按照我的方式抽烟。

这次我尝试将烟深深吸入肺部。我拼命忍住咳嗽,憋着气,想到这儿没一个我认识的朋友,内心顿时升起一阵莫名的孤独,情绪坠入谷底。在秋末这个冷清的早晨,孤独就像弥漫开来的烟雾,将我团团缠绕。我吸完最后一口烟,将烟蒂丢进马桶,按下冲水键。我就是那个瞬间突然想起艾米莉的。

艾米莉是我通过“漂流瓶”认识的网友,QQ名叫Emily,我不知道她名字,也没她其他联系方式。她的头像很少亮起,经常处于隐身状态,碰巧都在线时,我们就会聊一会儿,在百十号的QQ好友中,她算得上一个神秘的角色。

某天夜里,我收到一个漂流瓶。“你想听个故事吗?”我问什么故事。对方回答,真实的事,但有点那个……我说什么意思。对方回答,试试就知道了。我的好奇心一下就被勾住了。我说那就试试吧。我主动给了QQ号,但对方似乎更喜欢用漂流瓶的方式讲述。

她说以前有一座山,上面有很多的洞,有的深不可测,洞底四通八达,相互贯通,是个巨大的迷宫。趴在洞口往下看,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喊一声,声音一下发散开来,再大的呼喊也会变得软弱无力。这样的洞,大人是严禁他们靠近的,掉下去就没命了。当然,也有一些较浅的洞,没那么危险。她知道有一个洞,洞口正巧长着一株茂盛的野猕猴桃,他们经常顺着野猕猴桃的藤蔓攀爬,在洞里玩捉迷藏的游戏,有时也会把从家里偷出大人的香烟、化妆品、零钱,藏在那儿,纯属好奇。

“有一年冬天,”她说,“一只羊掉进了那个洞里。摔下去时一条腿瘸了,脖子上还系着绳子。那些人准备牵回去宰杀,它趁人没留神,在路上挣脱绳索跑掉了。它知道不拼命跑,被追上就死定了,所以他们追了一路,怎么找也没找着,天黑后只得悻悻而归。”

即使隔着屏幕,我也能感觉到她有着超凡的讲述能力。

“那是一只温驯漂亮的小山羊,抚摩它会发出咩咩的叫声,湿漉漉的眼睛望着我。我喜欢那只羊,无论出于独自占有还是保护的心理,我都不能让他们捕获这个秘密。一旦被发现,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宰了它。我见过宰羊的场面,很血腥残忍。我从不吃羊肉。

“村里人都在议论这只羊的下落。我假装不知情,偷偷带了食物,去洞里给它喂食。我还试着用绳子给它扎紧伤口。它一直咩咩地叫着,心都给它叫软了。我会和它说话,抚摩它的头,说些无法和别人分享的秘密。

“那只羊是我忠实的听众,它侧耳倾听,目光柔软,透过它清澈的瞳仁,能直抵它的内心。我想如果每天都这样,那也蛮好。以后,我每天都会去那个山洞。那儿成了我的私密乐园。在它面前,不管我如何恣意妄为,无法无天,它都不会与我计较。直到有一天,山洞里多了一只和它一模一样的羊。”

“怎么回事?”我回复道。

“我不知道那只羊是怎么进来的,总之下次去时,山洞就多了一只羊,这已是铁定的事实。我反复对比,两只羊的外观毫无差别,无论大小、形状,甚至眼神。连我一时也难以分辨。我一向厌恶那些一模一样的东西,看上去自己仿佛就是对方的一件复制品。意识到这点时,我有点难以忍受了。你要知道,人们在看待一模一样的东西时,心情总会复杂而微妙,会更加小心谨慎,生恐厚此薄彼。其实这种刻意的平衡,对彼此都不公平。正是出于这种考虑,我必须要捍卫这只羊的独特性。毕竟在这个世界,独一无二的东西最为珍贵。”

她陷入长时间的沉默。我有点被这个故事吸引了,问她后来呢,羊获救没。她没回答我,而是反问我:“你觉得要怎样才能捍卫它的独特性呢?”

我说不知道,催促她接着讲。她不再回应,而是直接下了线。

我以为她就这样永远消失了,几天后的一个深夜,她却主动添加我为QQ好友。她头像是一只小羊羔。她说很抱歉,那天故事没讲完就下线了。我给她留言,问她那只羊后来怎样了,她说有机会再讲。我讨厌这种被吊胃口的感觉,催问了几次,兴许被我问烦了吧,她干脆把我拉黑了。几天后,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她又主动添加了我。这一来回,搞得我不敢再喋喋不休,继续追问下去了。

我是那种好奇心一旦被激发,便一发不可收拾的人。我进她的空间,浏览最新的动态。她偶尔会上传一些自拍照。她有双漂亮的杏仁眼,黑白分明,目光清澈,又似乎暗含一丝忧郁。说真的,这双眼睛很有点让人过目难忘。我依稀记得有回聊天,她说她经常去长沙,有机会来长沙,说不定能见上面。想起这个细节,我有些激动起来,虽然不奢望能见上面,至少对这个乏味的清晨来说,不再那么无聊了。

我打开三岛的电脑,开机足等了两分钟,机箱风扇剧烈抖动,吱吱作响,像极风烛残年的哮喘病人。要不是艾米莉,我才不屑动他的电脑,网吧清一色的大液晶屏,速度比这台破电脑快得多。但我现在就想给艾米莉留言。没准运气好,她也在线呢。何况大清早跑去网吧,多少让人有些奇怪。

电脑设置了密码。我输入三岛的手机号、生日,密码错误。又试了门锁密码,依然错误。我胡乱操作一通,通通失败了。没辙了。我关掉电脑,狠狠拍了下键盘,响声将自己也吓一跳。有这个必要吗,不就一台破电脑嘛。我甚至怀疑,这个密码是为我单独设置的。

我给艾米莉留言,告诉她我也在长沙。她的灰色头像始终一动不动。从网吧出来,我去对面的无名粉店吃粉。心里焦躁,再次燃起想抽烟的念头。隔壁就是小卖店。我在熟悉的红塔山、精白沙、芙蓉王之间犹豫不决,最终买了一包从未抽过的万宝路。十八岁以来,这是我头一回主动买烟抽。我对万宝路浓烈的薄荷味倍感不适,我蹲下身,发出歇斯底里的咳嗽声,眼泪都快呛出来了。一只黑猫突然从绿化带闪出,琥珀色眼球,冷冷地审视我,瞳孔射出束束幽光。我被它看得有些心烦,将烟蒂弹向它,它弓身钻进绿化带,转眼就没了身影。

三岛给我电话,说他临时要出趟短差,晚上不回家。不知怎的,这个电话让我有种如释重负之感。我无所事事,又钻进网吧,玩了一下午的《反恐精英》,每次都选择恐怖分子一方,安装完定时炸弹,就躲在角落里向警察打冷枪,经常被一枪爆头。输多赢少。无聊透顶时,艾米莉的QQ头像终于动起来。

“你来长沙了?”她说。

我说:“是的,来了快个把礼拜了,一个人也不认识,快要无聊死了。”

“我也一样,改天过来找你玩吧。”她说。

我说好啊,我给了她电话号码。她发来一个鬼脸。我以为她也会给我电话号码,但没有。我自然又问起山洞中的羊。她说下回见面聊吧,匆匆下了线。我有种被戏弄的失落感。她的QQ空间新上传了几张狗的照片。艾米莉抱着一只雪纳瑞,坐在沙发上。她家的客厅很大,枝形吊灯,高大的落地窗,波斯地毯,皮沙发,很大的电视。家境应该不错。我想到我家的寒碜样,住在混乱嘈杂的农贸市场,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父亲白天夜里都泡在棋牌室,顿时有些泄气。

我没奢望艾米莉会来看我。对她来说,我不过是一个来路不明的网友。从网吧出来,天快黑了。那是一条法桐夹道的街道,两边停满违停的车辆,已是深秋季节,法桐黄白相间,像极一幅风景画。一阵夜风袭来,吹得违停车辆挡风玻璃上的枯叶瑟瑟发抖。我将卫衣帽子罩住头,双手插兜,慢慢往住处方向走去。

我是在离住处最近的路口看到三岛的标致206的。标致206正在等红绿灯,排在最前头。我一眼就能判定那辆车是属于三岛的。副驾坐着一个女人。他们正在欢声谈笑。三岛抽烟,女人将车窗开了一道缝。她穿着卡其色的风衣,围着酒红色的围脖,戴着硕大的环形耳环,三十岁上下。不知三岛说了什么,女人笑着用拳头捶了他两下,看起来风情万种。绿灯亮起,标致206缓缓加速,很快消失在暮色中的街头。我茫然望向昏黄亮起的街灯,远处高大的建筑和法桐投下光怪陆离的光影。我呆立许久,像个小偷,偷窥了他们刚才的所有举动。

夜里我早早睡下,脑海里净是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父亲打来电话,说今年兵源方向是新疆、西藏和云南。都是边疆省份。我听从新疆退伍的老兵讲,那儿自然环境恶劣,高海拔,条件十分艰苦。我希望能分到云南。我表姐一家都在昆明,她说昆明终日阳光明媚,四季如春。我喜欢天气好的地方。然而被分到西藏、新疆我也没辙,毕竟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想到这个,我睡意全无,索性坐在窗前抽烟。窗外一轮明亮的上弦月,草丛响彻秋虫的鸣叫。月光穿透树梢,与树影相互咬合,彼此纠缠。我将烟头抽得红亮,窗玻璃上映出扭曲的烟雾。我想起扑克牌上的那些女人,想起三岛和那个戴耳环的女人,他们究竟什么关系,此刻又在做什么。

十一月份中旬,我顺利通过了科目二的考试。倒车入库、侧方停车、直角转弯、曲线行驶均是一气呵成,唯有坡道定点停车和起步,腿抖得厉害,离合器没控制好,车终究熄了火,第二次才得以通过。

毫无疑问,我是教练喜欢的那种学员,每个动作教一两遍就心领神会,操作规范,加减挡位从不拖泥带水。其他学员私下里没少给陈教练送香烟、槟榔,希望能少挨教练的批评、多练几把车。我一次也没送过。也许是我学得不错,再加上有三岛这层关系,陈教练待我很客气。有时甚至让我给其他学员做示范,讲解动作要领。踩离合器,挂挡,起步,加速,换挡,注意看左右反光镜……还别说,我讲起来还头头是道,很像那么回事。

通过科目二后,我满怀信心,对接下来的科目三充满期待。这不是我盲目自信,连陈教练也是这样认为的。我开着他那辆桑塔纳2000,在练车场绕了两圈后,他说:“放心吧,像你这样的基础,科目三小菜一碟。”

我希望月底前能拿到驾照。练车丝毫不敢懈怠。何况近水楼台先得月,每天起床,吃完早餐,我总是第一个出现在练车场。我的车技越来越熟练,加减挡之间察觉不出什么滞碍。

陈教练开玩笑说:“金宏明,可以啦,回家歇着吧,把练车机会让给这些菜鸟。”我并没有那样做。之所以那么勤快地练车,是因为我迷上了驾驶。一手搭着方向盘,一手操纵挡位,汽车缓缓启动……那种感觉让人妙不可言。哪怕只是摸一摸方向盘也行。他们说越是新手,车瘾越大。我依然坚持每天练车。

连日秋高气爽的好天气,三岛最近常步行上班。他回来得很晚,有时上午才回家。我们一块儿看欧冠淘汰赛的回放,梅西的任意球刁钻地飞进了对方球网时,他说最近单位比较忙,需要加班,办公室有行军床。我悄悄瞟了他一眼,很想告诉他,我看见那个女人了。

每次楼下看到三岛的标致206,我都会深深看上几眼。标致206的尾灯,亮起时像一双小巧玲珑的眼睛。我很想驾驶它。这个念头随着科目二的顺利通过,变得更加强烈起来。三岛自然不会同意的,理由不用多说,我连驾照都没拿到,无证驾驶是违法的。标致206还有一把备用钥匙,他藏在玄关抽屉的收纳盒中。我很早就发现了这个秘密。

我偶尔会用备用钥匙打开车门,坐在上面感受一番。和破烂不堪的教练车相比,标致206的挡位要丝滑得多。有时我会启动车辆,抓紧方向盘,深踩离合器,想象驾驶标致206上路的情景。我喜欢车内的感觉,安全、私密、踏实。这是独属于自己的空间,神圣不可侵犯。有天我随手翻阅三岛的藏书,对上面一句话深以为然。……汽车是工作地点和家的无人地带,最快乐的时光就是一个人开车在家和公司的路上。我不知道三岛是否看过这本书,是否体验到书上描述的那种快乐。

有时我也好奇地翻翻标致206的手套箱和扶手箱,里面装着一些保险票据、报社出入证、饭店优惠券、停车票等。我在椅套袋发现了两只尚未使用的避孕套。偶尔后座上还有几根女人的长发,发质柔软,黑色、栗色,或卷发都有。我屏气敛息,想象他们在车上交臂叠股的情形。非常刺激。

这是三岛的秘密,他要是发觉我悄悄动了他的车,肯定会大为光火。熄火,锁好车,再将车钥匙物归原处。我尽量避免在车内待的时间太长,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我是个什么事情都想弄个水落石出的人。我知道这样不好,好奇害死猫,但总克制不住自己。那台电脑总让我想起那个无法破译的密码。试过好几回,密码都不对。我盯着硕大的显示器,无计可施,它的存在对我构成了一种无言的挑衅:小子,你有种就把密码破了吧!屡次失败,终于激起我的斗志。我发誓一定破译它,尤其想到硬盘里或许还有些别的秘密时,我的好奇心更加强烈起来。

一次回家输门锁密码,脑海突然灵光一闪。187433,我早就在电脑上试过了,是错的。但这回我稍微调整了一下,将首位数改成2,287433,输完,敲击回车键,谢天谢地,密码正确!我差点跳起来,我真是个天才。我相信电脑密码原先和门锁密码是一致的,他为了不让我登录,做了小小的改动。小样,这也隐瞒得了我?我浏览着电脑硬盘资料,许久都没法平复心情。

这里是三岛的另外一个家,文件、照片、电影和音乐,将500G的硬盘空间占据得所剩无几。我对他写的文章压根不感兴趣,都是些随笔,篇幅还不短,我看不懂,也缺乏耐心。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电影和照片上。他并不是一个爱照相的人,自己的照片并不多。我从他寥寥几张照片中看到一个更为年轻的三岛,那时他还是一头长发,身材消瘦,穿着天蓝色的牛仔裤、白色运动鞋,和现在判若两人。我快速浏览了下,都是些和朋友爬山、郊外踏青、餐馆聚餐的合影。我以为会看到车上那个女人的照片,找了许久,没有找到。

有一个分区,全是电影。我扫了眼,连部好莱坞大片都没有,全是《四月三周两天》《我略知她一二》《樱桃的滋味》诸如此类的文艺片。这让我大失所望。

我试图找些单身汉电脑里常备的那种影片结果也没有。也许狡猾的三岛将这些影片进行了隐藏,藏在一些毫不起眼的文件夹中。我不甘心,一个个文件夹来回排查。我不相信他的电脑会比车内还干净。

我的耐心终于收到了回报,当我打开某个毫不起眼的“新建文件夹”时,仿佛俄罗斯套娃,马上又弹出新的“新建文件夹”,我锲而不舍,一路追踪,直到第五个“新建文件夹”,他终于露出马脚。我想如果不去当兵,也许我会是一个优秀的侦探。

里面全是一些令人瞠目结舌的性爱视频和照片。我认识的那个男主角,和不同的女人在书房、卧室、沙发、洗手间。

我明白他不想让我碰他电脑的原因了。一共十二个女人。很多露了脸,也有刻意遮挡住镜头的。有几个很年轻的女孩,像醉死一样,失去了意识,躺在床上任由他摆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记录这些。我像刚认识三岛,他让我琢磨不透,无比陌生。

十一月底,寒意料峭,从西伯利亚南下的寒流席卷了整座城市。街上的法桐一天比一天斑驳,离光杆司令只差一夜西风了。我换上羽绒服,依然感觉冷飕飕的。艾米莉联系我时,我正好在网吧。她给我留言:“中午有时间没?我一会儿过来找你玩去。”我倍感惊诧,一时不敢相信,我说:“你今天有空啦?”她说:“是啊,我答应过来找你玩的嘛,何况今天是我生日。”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强调今天是她生日这件事。还没等我想好如何回复,对话框又弹出一条她的信息:“怎么,不欢迎啊?”我赶紧说:“生日快乐,热烈欢迎!”我告诉了她地址,她说:“你等着,我一天没吃东西了,快饿扁了。我一会儿到了给你打电话。”她竟然还记着我的电话号码,这让我心头一热。

艾米莉从出租车里走下来,她穿着一件灰色毛衣,戴着卡通针织手套,背个帆布包,看到我时,她略迟疑了一下,我朝她挥挥手,她便慢慢朝我走来。她比照片更漂亮些。个子高挑,身材稍显瘦削,皮肤极白,很长时间没见过阳光了,隐约能看见脖子上乌青的毛细血管。黑白分明的双眼,掠过一抹浅浅的笑意。我说吃什么好呢,她说都行。她的声音很轻,我需要集中注意力才听得清。我们并肩走着,路人纷纷侧目,这让我感到有些骄傲,他们一定把这个漂亮女孩认为是我女朋友吧。

我请她去肯德基。她看起来是真饿了,点了两个汉堡、炸鸡腿和大杯可乐。但仅吃了半个汉堡,她就停止了进食。我说:“你不是饿吗,就吃这么点?”她用纸巾擦拭嘴角,说已经吃饱了。她说话时眉头往上扬了扬,看上去有些俏皮。“我跟后妈闹翻了,偷偷跑出来的。他们肯定被气疯了。”我说:“从家跑出来的?”她点点头,纠正说:“不是从长沙,从永州跑出来的。”

我没去过永州,不过课本上学过,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我怕蛇,对这句话印象深刻。“真有那么多蛇吗?”她扑哧一笑:“矿山有很多蛇,你怕蛇啊?”我如实相告,所有动物中,我最怕的是蛇。她说:“那你怕不怕鬼?”我说:“没见过鬼,要是见了,估计也是怕的吧。”“那我哪天要变成鬼你怕不怕?”我望着她漂亮的眼眸,说:“如果是你,那估计是不怕的吧。”她观察着我的反应,突然放声大笑:“那你等着吧。”

她说在长沙上学,父母住永州。她平时两边来回跑。母亲几年前去世,父亲迅速再婚。她和后妈关系恶劣,在她的描述中,那是一个母夜叉。前天她的狗丢了,她怀疑是后妈故意搞丢的,后妈对狗毛过敏,一直厌恶她养狗。她和后妈大吵了一架,作为报复,负气离家出走时,她顺手拿了她一点东西。具体是什么东西她没说。“她现在肯定暴跳如雷,哈哈!”为了证明所言非虚,她掏出手机。“我关了一天机了,他们不可能找得到我。”她的手机是新款的诺基亚E63,黑色,钢琴烤漆,很漂亮,是我羡慕已久的一款手机。她大大咧咧地扔桌面上,问我多大,我说刚满十八。她耸了耸肩说:“相差一点点而已,我不会叫你哥的。”我问:“一点点是多少?”她神秘一笑:“就是一点点。”她和网上的艾米莉看起来更像是两个人。有那么一刻,我努力想将她和艾米莉融为一体,还是觉得格格不入。我再次小心地问起那只羊的结局,她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似的,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向我说道:“我想告诉你时,自然就会告诉你的,但你别问,OK?”

从肯德基出来,我们一路闲逛。路过一家宠物店,她非拉我进去看一圈不可。她告诉我各种动物名称:萨摩耶、雪纳瑞、泰迪、边牧犬、苏格兰折耳猫、曼切堪猫、龙猫、金刚鹦鹉……如数家珍。她蹲下来,抚摩一只雪纳瑞的头,长时间审视狗的眼睛。她问我养狗没,我说从没养过。她说你应该养一只狗试试。见我疑惑不解,她站起身说:“狗不像人,从不撒谎。”听起来莫名其妙。

从宠物店出来,我们沿街溜达,走到驾校附近时,我想起三岛今天去湘潭出差,家里应该没人。我装着不经意的样子说:“我就住旁边,要不要上去坐一会儿?”她说:“家里有什么好玩的?”我犹豫了下,说:“别的没有,倒是有很多书,就像一个小型图书馆。”她哦了一声,说:“有《小王子》没?”尽管我没听说过这本书,还是含糊其词地说:“应该有吧。”

那天驾校练车的人并不多,两台老捷达正慢腾腾地倒车入库,其间熄了几次火。我没看到陈教练,也没看到其他熟面孔的学员。我很想告诉她,我就在这儿练的车,刚通过科二的考试,我是这批学员中最优秀的。

标致206停在楼下,三岛最近刚洗了车,灰头土脸的车身焕然一新,镀铬条擦得锃亮,看上去精神抖擞。她像是看出了什么,问我:“这是你的车吗?”我说:“是表哥的。”她俏皮地拍了拍车屁股。

我想每个初次造访三岛房间的人,都会发出类似的感叹,哇,这么多书啊!他们的目光顺着书脊一路扫去,最后会问:“这么多书,你都看过吗?”我第一次进三岛的住所时,就是这么问的。那天他没给我答案,仿佛这是一个无须回答的蠢问题。后来我想明白了,对于一个喜欢藏书之人来说,就像我小时候爱好集邮一样,收藏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快乐,光是这点就足够了。当然,他要是知道我偷偷带陌生人回家,还不晓得怎样数落我。

“都是你的书吗?”她问我。我摇摇头,说是表哥的。她问表哥是做什么的,我说那是一个怪人,她说怎么怪了。我答不上来,只好说他是报纸编辑。

《小王子》自然是没找着。从卷帙浩繁的书籍中找本想要的书绝非易事,即使有这本书,一时半会儿恐怕也难以发现。窗外一片银灰,雨意渐浓,果然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天气预报说,受西伯利亚寒流影响,未来几天还会持续降温。我开了电暖器,关紧门窗,几分钟后,书房逐渐暖和了些。她坐床沿,从书柜随手抽出一本小说,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哈哈大笑起来。我凑向前,问怎么啦。她指了指书名,《献给艾米莉的一朵玫瑰花》,作者是个外国人。

“这是献给我的玫瑰花,今天正好生日,巧了。”

她调整了一下身姿,轻声朗诵起来。

艾米莉·格里尔小姐过世了,全镇的人都去送丧:男子们是出于敬慕之情,因为一个纪念碑倒下了;
妇女们呢,则大多数出于好奇心,想看看她屋子的内部……

她念了一段,将书放下,头朝后仰,露出白皙的脖颈和精致的白金项链。“原来艾米莉死了。我宣布收回刚才的话。”她陷入沉思,目光透着一丝深不可测的忧戚,仿佛是朝往事敞开的伤口。她的样子比我还小,但举止之间总是透着一种让我捉摸不定的神秘感。那种感觉紧紧地拽住我。她像件精美易碎的瓷器,冰凉而富有光泽。我感觉内心某处突然坍塌了。在我十八岁的人生里,还未曾有过哪个女生带给我这么大的破坏力。有那么一会儿,我们谁也没说话。窗外的雨水,孩童的哭闹,教练车的轰鸣,仿佛都和我们无关,整个世界只剩我们两人。怎么形容此时的情景呢,我搜肠刮肚,也只想到“心有灵犀”“心心相印”诸如此类的俗套话语。我想换成三岛,他肯定能想到更加优美文雅的诗句吧。但一想到三岛,我情不自禁地望向那台电脑。我飞快将他从脑海中驱逐出去,唯恐他亵渎此刻圣洁美好的时光。

她将书合拢,问我能不能将这本书送给她。“就当是送我的生日礼物吧。”她这么一说,我自然更加不好拒绝了。我想三岛书架上这么多的书,少了一本他也察觉不到。我说送她了。她将书小心地放进背包,道了谢。这时她说:“我们就这么宅着吗?”我说:“去哪儿逛呢?”我能想到的城里女孩们玩的游乐项目,摩天轮啦、卡丁车啦、游乐场啦,都被她一一否决了。

“那些没意思,再说天气也不好。”

除了这些,我就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了。在老家,他们会带女孩子去打桌球、溜冰、网吧包通宵,或去沅江划船。这里是她的主场,她要比我熟悉得多。

“你会开车吗?”她突然问我。

“哦。”我嘟囔着。她大概领会错了意思,以为我是会开车的。

“我想到一个好地方,我们开车上那儿去吧!”她为突然想起的点子兴奋起来,一副马上出发的样子。

“什么地方啊?”我说。

她神秘兮兮地说:“先保密,说出来就没意思了。我晓得路,我们走吧!”

我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其实我还没拿到驾照呢。再说,车也不是我的,三岛要是发现我开走了他的车,这事可比带陌生人回家严重得多。可要在这个关头说出实情,的确令人扫兴。看到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我就晓得我无法拒绝了。我心一横,不就是开个车吗,没来这儿之前,我不也把小姨夫的破福田开上路,最后又顺顺利利开回来了吗?何况,我已经通过了科目二的考试,挂挡、加减速以及基本的交通规则,都已经弄得一清二楚了。

我说:“好吧,反正今天你生日,你是老大,都听你的。”这句话让她心花怒放起来。我们迅速下楼,启动车。她坐副驾,拉上安全带,说:“我晓得路,这儿离西二环很近,我们先上西二环再说。”我心想,西二环又在哪儿啊?

严格意义上讲,那是我第一回开车上路。小姨夫的老福田,我开过最远的一回,也不过是从建材城开回家,相距不过四五百米,而且是夜里,路上压根儿没几辆车。

“你不晓得你就住在西二环边上吗?”艾米莉说。我真的不晓得。晓得又如何,我从没想过会驾车上二环。她给我导航,留意路过的每块指示牌。我将车速控制在四十码,在二挡和三挡间来回切换。“看到了,在那儿。”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拐进匝道,朝右上坡,汇入主干道。不是西二环。她有点沮丧:“刚才明明看到‘西二环’字样了。”我不知道西二环在哪儿,但我确定我的右侧就是湘江。我们沿江而上,一路朝北驶去。有一阵,雨下得有些大,慌乱中我将雨刮调至最大挡。它拼命挥舞着翅膀,我们面前眼花缭乱。我将车速放得很慢,不断有人超车。脾气暴躁的司机拼命朝我按喇叭,再一脚油门,扬长而去。态度嚣张且极具挑衅性。我想起一句话,“路怒族”眼中只有两类司机:开得比他快的傻×和开得比他慢的傻×。

“看来你是个菜鸟嘛。”她揶揄道。我没理睬,暗地里深踩油门,码表的指针通电似的往上跳,不断升挡,迅速超过几辆车后,我拍了拍方向盘说:“怎么样?”

用不着她表扬,我自觉开得还行。驾驶了一段路程过后,我对标致206越发熟悉,换挡、加减速、变道都得心应手。有她在身旁,我希望能一直这样开下去,这种感觉真好。

越往北,雨势越小,到后来逐渐停了,乌云密布的天空突然开了道豁口,露出一抹久违的阳光。我们心情大好。她说来点音乐吧。真是个好主意,开车怎么能没有音乐呢?一段节奏轻柔的旋律响起。和三岛接我那天的旋律很像,但我是音盲,大小提琴和钢琴都区分不出来。她靠着头枕,身体微微蜷缩,倒像沉醉在音律当中。“你听巴赫啊?”她说。我不知道谁是巴赫。他让我讨厌。“听起来像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巴赫晚年的作品,长期被人忽视,直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才逐渐走红,是巴赫作品中最重要的变奏曲……”

我如听天书一般。“你怎么知道这些的?”她告诉我,她母亲是个古典音乐的发烧友,生前很痴迷巴赫,在世时,曾教她弹过几年钢琴,所以对古典音乐多少懂一点。她说《哥德堡变奏曲》全作品包含了三十个变奏,主题反复。每三个变奏为一组,每组最后一曲都是卡农曲。

我欣赏不来那么高雅的东西。我只喜欢周杰伦。我耐住性子听了一会儿,就像听催眠曲,我说:“求你了,去翻翻手套箱,看有没有别的CD吧。”她找到几张,不知道三岛是哪根神经错乱了,竟然全是巴赫。

巴赫,巴赫,去他妈的巴赫。我心里暗自诅咒道。

不过聊胜于无,总比沉默好,再说轻柔缓和的音乐,也适合聊天。她告诉我,母亲和妹妹是在她九岁那年意外去世的。母亲晚饭后和往常那样,带妹妹出门散步,她一向讨厌和母亲散步,母亲一直用汗津津的手牵着她,不许她乱跑。她宁愿待在家看电视。那天傍晚,她目睹母亲牵着妹妹走出家门,消失于黄昏的暮霭中。她们再也没回来。时隔多年,她还记得妹妹那天灰色外套上的卡通画和红手套。出门时,妹妹还不忘回头朝她挥了挥手,扮了个鬼脸。再看到母亲时,是在距离家几百米的地方,她被一辆车撞飞。母亲临死前在地上写了一个血字“钅”,字没写完,就落了气,而妹妹则不知所终。三天后,他们在山上发现了她,那时她已经没了生命体征。她怎么出现在山上?谁是肇事者?留下一个永远未解的谜团。

我脑海里想着这起耸人听闻的事故,一时难以置信。她茫然地望着前方,两侧的树篱飞速从眼前掠过,讲这些的时候,她语气冷漠,甚至带着一丝憎恶的神色,称得上有些诡异。我在想带“钅”字旁的字,想了一会儿,实在太多了。说到妹妹时,她说会后悔,她和妹妹几乎形影不离,那天妹妹本不想去散步的,妹妹想陪她一块儿看《猫和老鼠》,但被母亲拉去散步了。她说怀疑母亲写的是“钧”,因为父亲的名字里,就有一个“钧”字。她说母亲性格比较敏感,常疑心父亲在外面有了人,父亲性格暴躁,说话很容易上头。母亲曾被父亲一巴掌打得耳膜穿孔、脑震荡,在长沙住了很长时间的院。两人的感情在一次次争吵不休中消耗一空了。

“你怀疑你父亲是凶手?”我张大嘴说。

“那也未必,我父亲那天在深圳。但他知道我怀疑过他。”她露出一丝诡异的眼神,摇了摇头说,“我要把这些告诉警察,他不死也会脱层皮。不过嘛……他倒是很能挣钱,我总不能断了家里财路。我又不傻。”讲这些时,她始终瞪着前方,甚至没朝我看一眼,完全不顾我的一脸惊讶。

她父亲经营一座铷矿,是当地的纳税大户。我头一回听说这种矿产,她解释说那是一种稀有金属矿产,光电管、电光源、X射线图像增强器等都会用到它。她说父亲在矿区不远的地方建了座庄园,像一个村庄那么大。里面有别墅和娱乐场,一应俱全,还养了一匹马,她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医生”。她说等念完高中,她就会出国留学,至于是去英国还是美国,暂时还没想好。她说母亲死后,父亲又迅速结了婚,是一位比母亲更年轻的漂亮女军官。因为有这层背景,父亲的矿产生意没出过什么差错。我不知道她为何要和我讲这些。她调整了下坐姿,朝我轻轻一笑说,不讲这些了啊。我说,还去那个地方吗?她说,当然去啊,大方向准没错的,也在北边。我说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她说,一片坟墓。

她察觉到我的震惊和诧异,解释说:“别紧张,不是你想的那种坟墓。”

“那是什么?”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那是一片荒无人烟的欧式别墅区,坐落在一个山谷,面积足有千余亩,主体已经完工,尚未安装门窗,按照步骤,接下来是相关的装修环节。但不知是资金链断裂,还是别的原因,没再继续下去。她说是“坟墓”,倒也讲得通。别墅看上去已经荒废好些年头,茂密的杂草从房顶冒出,藤蔓盘踞着外墙面,蓬蒿、芭茅、野生珙桐、蕨类植物割据着各个角落。锈迹斑斑的铁艺装饰物、龟裂的水泥墙、触目惊心的青苔,让这片别墅区呈现出一种诡异和颓败之美。

我们停好车,拨开芭茅,拾阶而上,站在一处别墅的露台上。

四周视野开阔,满眼秋色,正是漫山红叶、丛林尽染之时,一切让人赏心悦目。空气通透度再高点,兴许能看见远处的湘江。周围异常静谧,连声狗叫都没有。我吹了声呼哨,声音一波波荡漾开来,传出很远。受惊的鸟儿不断从灌木丛中跃起,发出嗖嗖的掠翅声。

“坟墓”虽已残破不堪,但造型讲究,环境幽静,重新装修一下,依然是有钱人的好归宿。我说:“有点可惜啊,就这么荒废了。”她说:“都十来年了,老板当年欠了一屁股债,最后自杀了,房子彻底烂了尾。”我说:“你怎么知道的?”她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很巧,我们脚下的这栋房子,就是我妈生前以我的名义买的。如果不是因为烂尾,我很可能现在就住在这里。”她说每次和后妈闹翻,就想来这里看看。

“这栋房子能让我想起她们。这是她们留给我的一份念想。”她眼眶泛红,极力克制着即将崩溃的情绪。我一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安慰她。她问我带纸巾没,我慌乱地伸进口袋,掏出香烟、打火机、车钥匙和游戏币,但没有纸巾。她说给她来一根。我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背过风,点了烟,递给她。

她抽烟的样子看起来很娴熟。“常抽吗?”我说。她摇摇头。“只是突然想来一根而已。”我当然明白,我说我偶尔也如此。她撸了撸鼻子,突然说:“不抽了。不然她们会难过的。”她很快将烟掐灭了。“每年的生日我都会来这里,今天谢谢你陪我度过。”很认真的样子。我赶紧说:“这算什么。”

她说趁天还没黑,给她来张照片做纪念吧。她开了机,让我用她的手机拍照。我笨手笨脚地拍了几张。我用的还是最老款的诺基亚,除了电话和短信,啥也干不了。她教我对焦、构图、按下拍摄键。其间很多条短信弹出来,她不看,索性抠出了SIM卡。落日余晖中,我们自拍了一张合影。我们靠得很近,脸几乎要贴一块儿了,我能感受到她的呼吸和少女身上独有的青春气息。她的发梢从我的脸颊拂过。这让我怦然心动。十八岁以来,我还从没和女生靠得那么近。

最后一抹夕阳奋力穿透云层,给颓败的别墅群镀上一层金箔。看上去金碧辉煌,一切又恢复了活力。我想起回光返照就是这般光景。太阳迅速往地平线沉没,光影黯然下来,四周蒙上一层青蓝。这时她飞快地朝我脸颊吻过来。一切如此突然,我根本来不及反应,她的嘴唇柔软、湿润、霸道,盖印章似的,带着点不容分说的压迫感。她将我的手探入她的内衣,握住她小巧圆润的乳房。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抚摸女人。我笨拙地回应,有点喘不过气来,感觉某个部位胀得厉害,快要爆炸了。当我逐渐找到某种默契并主动出击时,她突然猛地一把将我推开。“留着下回吧。”她悄声说道。她转身沉默地望向青烟迷蒙的群山,层峦叠嶂的剪影在暮色中越发迷人。我努力确认她的眼神,看起来一切都那么正常,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薄暮时分我们开始返城。在车上,她忍不住回望了一眼身后的建筑群。我开了灯,小心驾驶着标致206,心里还想着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我心里淌过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愫。我说不上来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她的那句话,给我留下无穷的遐想。她安静地坐在副驾上。我开了音乐,熟悉的旋律响起,这回巴赫不再那么难以忍受,有那么一会儿,我沉浸在想象的世界,还差点走了神。

我问她:“晚上想吃点什么?火锅,剁椒鱼头,比萨?”她一一摇头。“那到底想吃什么呢?”她说:“我现在一点不饿。”她侧过身,凝视着我。我想起她当时看雪纳瑞也是这种眼神。我说:“你不会难受吗?”她轻轻笑了:“我睡得很少,也不感到很饿,已经习以为常了。”

她问我未来有什么打算。我告诉她,我已经是一名准新兵了。对于即将到来的兵营生活,我还是满怀期待的。只要能逃离那个早已厌倦的小县城怎么都行。她问我去哪儿当兵。我说还没定,也许是新疆。她说:“新疆好啊,听说那儿的星空很漂亮,你去了替我多看眼星空啊。”我说:“给你摘颗回来都没问题。”她轻笑,说:“我们要两年以后才能见哦。你回来会来找我的对吧?”我心里还想着“下回”呢,我说当然啊,我问她两年后在哪儿见。她沉默了一会儿说:“长沙?”很快摇头否定,“你来矿山也说不定。”我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就在我说的那个山洞见怎样?”她调皮地向我眨了眨眼。我拍了拍方向盘,附和说好。

有一阵,公路和湘江靠得很近。她问我能不能停下车。时值秋末,河流枯瘦,深蓝的夜空下,细长的江面泛起灰白的波光。我们下了防波堤,朝干涸的河床腹地走去。龟裂的河床,覆盖着无限蔓延的龟纹,我们一直走到水边,她才停住脚步。夜空下,水流轻缓,仔细听,似有呜咽之声。她蹲下,将手伸入水流,不紧不慢地拍打着浪花,突然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在一旁抽烟,不敢惊动她。她回头说:“每朵浪花都会回来,对吧?”我愣了下,不知所然。她说:“湘江汇入洞庭,再入长江,最终流向大海,对吧?”我点点头说是的。大海蒸发,再经过水循环,进入大气层,化作雨水,汇入江河,浪花不就回来了吗?我想起高中地理,似乎是这么个道理。她高掬起一捧水,水柱在灰鼠色的暮霭中闪闪发亮。反复几次,她像玩腻了,直起身,说回吧。

回去路上,她斜躺着,很疲惫的样子。有好几次我以为她睡着了,侧头看她时,发现她一直醒着。天已黑透,车在城郊行驶着,前方灯火通明,跨江大桥像把闪光的长弓,横卧江面。我想用不着半小时,就能进入主城区了。

车祸就是那时发生的。一团黑影突然从路旁冲了出来,我尚未做出反应,便听见砰的一声闷响,什么东西撞在汽车的保险杠部位,继而听见了狗的哀鸣声。

一只小黑狗,躺在标致206的左后侧,身体微微抽搐,看起来已经没救了。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听见一个指令:赶紧跑!我情不自禁地开始加速,将油门踩到底,标致206发出轰鸣,转速表指针飙升到4000转我才想起换挡。我听见她在尖叫,用力拍打我,命令我快点停车。我不能停车。离它越远越安全。我害怕鲜血淋漓的狗,害怕愤怒的狗主人,害怕赶来的交警。我没法告诉她,我还没拿到驾照呢。

她在哽咽,一切糟糕透了。车进城区,她的情绪才缓和过来。她问我刚才为什么不停车。我说,撞得那么厉害,无论如何也没救了。她目不转睛地盯视我,仿佛要将我看穿。我被她盯得非常不自在。我说,我不是故意的,刚才我太害怕了。我懊恼地拍打着方向盘,狂躁起来。

“不管怎样,我们至少应该查看一下它的伤势。”

我说:“是的,我错了。”

“不管怎样,你不能任由它躺在那儿汩汩地流血……”

我说:“我怎么办?它都这样了。”我鼻子发酸,感觉快要哭了。

“你要知道帮人解脱,也是件积德的事。”

我惊讶地望向她,她眼神涣散,茫然望向前方闪烁的街灯,挡风玻璃映现着扭曲的波纹光影,远处橘子洲狭长的剪影横卧江心,领袖的头像在夜空中闪闪发光。

此后,她不再说话,仿佛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她让我在潇湘中路的岔路口放下她。我说我送她回家,她坚持说不用,她会打车回家。

她下了车,临时像想起什么,敲了敲车窗。我放下玻璃。她探身说:“尽管刚才发生了点小插曲,但还是要谢谢你,陪我度过一个难忘的生日。”我正想说点什么,她突然话锋一转说:“忘了告诉你答案了,那只羊后来死了。”我说:“是哪只羊?”她说:“摔伤的那只。”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说为什么是这一只呢。她浅浅一笑说:“它伤得有点重,活着对它来说也是一种折磨。况且两只看起来一模一样的,留下一只不就行了吗?”说完,她朝我挥挥手,不顾我一脸的愕然,快步穿过斑马线,消失在大学城茫茫夜色中。

我将标致206开回住处,下车时发现她的手机落在座位上。我想起来,我还没有她的电话号码,甚至连她姓名都不知道呢。我问过她,她说叫她艾米莉就行,大家都这么叫。我想她有我的号码,很快就会联系我,到时我会把手机还给她。

标致206的保险杠撞凹了一点,但没想象的严重,不仔细看,看不出来。撞击处沾着狗毛和血迹,我找来矿泉水,简单冲洗了一下。三岛已经在家等着我了,他冷冷地瞅着我,等着我主动解释。我想没什么好说的。要杀要剐随便。我将备用钥匙放归原处,换鞋,脱掉外套,一言不发地坐在沙发上。他也许从没见我这副样子,或被我阴沉沉的眼神镇住了,只说了一句:“你还没拿到驾照,怎么能随便开车呢?”我说:“不会有下次了。”我回到书房,一头栽倒在床上。

我一直等着艾米莉的电话。奇怪的是,一连几天都没有她的消息,仿佛她把手机这事彻底遗忘了。我在QQ上给她留言,也音信全无。手机足有九成新,像刚使用没多久,一点划痕都没有。手机的SIM卡已经拔掉。里面存着傍晚拍的几张照片和一段奇怪的录音,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甚至电话簿都是空白的,像是被刻意清理过,什么痕迹都没留下。之所以说那段录音奇怪,是因为录音没有显示时间,也没有什么内容。我听了几遍,疑似拧开的水龙头或别的流水声,但也不确定。我以为会听到说话声或别的,却什么也没有。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想兴许是误录吧。

想她的时候,我会看我们的合影,她侧身靠着我,漂亮的杏仁眼满含笑意。我想那一刻,她是快乐的。这样想时,我也会感到些许的欣慰,觉得这份快乐里,和我多少也有点关系。我猜测她被什么事牵绊,或者被家人接回永州去了。

父亲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入伍的时间确定下来了,去云南大理,十二月初就得出发。去大理,不是新疆,对于这个结果,父亲很满意。不知道怎的,我突然有些小小的失落,我觉得去新疆也蛮好的。他问我车练得怎样了,我说还行,已经过了科目二。我看了日期,如果能顺利预约考试,时间刚好来得及。

我把想法告诉了三岛。他说了一通鼓励我的话,说在部队好好表现,争取考个军校,最好是能提干,留在部队。又说驾校那边他会打好招呼,预约考试的事无须担心。他和颜悦色,心情看上去很好,仿佛我即将搬走对他而言,是再好不过的事。我想起那台破电脑,无疑更加印证了自己的看法。

科目三的考试时间最终确定下来。考前一天,我在道路上进行了最后的模拟考试。起步,加减挡,直线行驶,变更车道……所有步骤都行云流水。陈教练看上去比我还有信心。“金宏明,不要紧张,你绝对没问题。”他兴许听三岛讲过我私自无证驾驶的事了,还不忘调侃我,“拿了驾照才能上路哦。”

我等着艾米莉的电话。她始终没有联系我。手机电池即将耗尽,我买回万能充电器,将手机充满电。夜里我一遍遍看着我们的照片,无数点滴涌过来。我仔细揣摩她在江边说的那些话,觉得眼前是一个巨大的黑洞,神秘叵测,要将我吞没。我又在想,如果当时把车停下来,还能不能挽救回那只受伤的狗?她是不是因为这件事,生我的气,所以一直不理睬我?我甚至想过,倒车将狗彻底碾死,她会做出怎样的反应。我想了很多,总是觉得有些地方让人摸不着头脑。我后来想到那篇小说,特意去网上搜来读了。

她死在楼下一间屋子里,笨重的胡桃木床上还挂着床帏,她那长满铁灰头发的头枕着的枕头由于用了多年而又不见阳光,已经黄得发霉了……

我没读懂那篇古怪的外国小说,书中的艾米莉让我产生不适,夜里做了一宿的噩梦。梦中,一只恶狗死死地追咬我,怎么也甩不掉。

十二月初,一个阴冷的早晨,我被安排第一个考试。上车时,副驾已经坐着一个黑胖的考官了。他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嚼着槟榔,腮帮子一鼓一鼓的。车内响起“请学员做好考试准备,并进行指纹验证”的口令,我系好安全带,遵照各项指令,起步,路口右转弯,调头,直行通过路口,加减挡操作……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等红绿灯时,我甚至拉上手刹,松掉离合器。我看上去就像一个斫轮老手。我甚至看到考官略带肯定的眼神。就在即将大功告成的当头,一只流浪狗突然从街边窜了过来,一闪就不见了身影。我心一慌,车头剧烈抖动,熄了火。考官命令我重启,靠边停车。我们下了车,发现狗安然无恙,它已经跑到马路对面去了。我想,这难道是报应吗?我气鼓鼓地瞪着它,真想把这狗×的一脚踹死。“你还剩一次考试机会。”考官说。

我没有把握住第二次机会。原因很简单,忘记系安全带就起步了。败在这个小细节上,实在憋屈至极。我涨红了脸,眼泪都快下来了。考官倒是没忘安慰我:“你车技不错,但粗心了点,等着下回补考吧。”

我将考试挂掉的消息告诉陈教练,他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他说补考最快也要等到十二月中旬了。我算了下时间,那时候我应该已经在新兵营稍息、立正、齐步走了。

仿佛是出于安慰或告别,临走前,三岛请我去吃了顿重庆火锅。席间还有一个学生模样的女生,三岛说那是他新带的实习生,一所师范学院新闻系的大四学生。她拘谨地坐在他对面,毕恭毕敬地一口一个徐老师,殷勤地给他烫菜、敬酒。我看着那张稚气未消的脸,比我大不了多少,说话时还会脸红。我一下想起三岛电脑里的那些女生。她们只是他积攒的一张张邮票。无论如何,我也没法将她和她们的样子联系到一起。尽管我很想告诉她,远离你面前这个浑蛋,他会想方设法去睡你。但我知道我不能。他们喝酒,聊天,谈笑,我从头到尾,闷声不响地吞咽着食物,羊肉卷、鸭肠、黄喉、毛肚、豆皮,这些我钟爱的食材,它们远比这个世界诱人可爱。

我们在教导队进行三个月的新兵训练。每天重复着列队、齐步、操练枪支、投掷手榴弹、打靶,拉练和战术演习。那是我头一回尝试真枪实弹,QSW06手枪、QBZ95式自动步枪、QBU88精确射击步枪、QJB95-1机枪都轮了个遍。所有枪械中,我最喜欢QBZ95式自动步枪,稳且准,后坐力也不大。十环,五发子弹,我最好的一次,打靶成绩四十五。对QSW06手枪有心理阴影,后坐力大,震得虎口发麻,好几次直接脱靶。

总算熬过三个月的魔鬼式训练,回到大理营区,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我便被单独派往坦克基地练习装甲车,进行为期一个月的驾驶学习。被选为驾驶员,这或多或少得益于我有了一定的驾驶基础。新兵班一共九人,只有我摸过方向盘。

驾驶ZSL-92B型轮式装甲输送车这个庞然大物,需要点技术。ZSL-92B一共十个挡位,两个空挡,起步时需先轰油门,再踩离合器挂挡,和开标致206差别很大。我的教官是一位有十六年军龄的老兵,西藏人,皮肤黝黑,像刚从煤矿爬出来。我起先叫他张班长,关系混熟了,也叫他老张。老张技术过硬,能直接五挡起步,全连百十来号人,只有他能做到。他烟瘾很大,一天两包“红河”。那段时间,我没少给他买红河。我的烟瘾也逐渐大起来。将烟深吸入肺,再酝酿一会儿,最后从鼻孔喷射出来,感觉浑身每个毛孔都舒张开来。

驾驶ZSL-92B,会有种君临天下、势不可当的霸气感。ZSL-92B底盘采用等轴距6×6驱动方式,车体为装甲钢制全封闭式浮壳结构。毕竟驾驶的是十几吨的大家伙,小汽车在它面前跟玩具一样。有回我不小心碰倒一棵桉树,一点都没察觉,直到战友喊我才晓得。听开坦克的老兵吹牛,一切障碍物在他们看来都是纸老虎,当然在他们眼里,ZSL-92B又是小老弟了。不过我庆幸没有去开坦克,我体验过一回,里面比ZSL-92B还闷热,蒸桑拿似的,而且有股很难闻的柴油味。一个月后,我已经能熟练驾驶ZSL-92B,便前往318高地与连队集合驻训。

那儿离大理营区有七八十公里,最高海拔四千七百米。他们给318取了个古怪的绰号叫“教之栋”,谁也说不出这代表什么。我们驻扎在一个山麓坝,海拔两千八百米,周围人迹罕至,几天见不着一个老乡。营房前方的山麓上立着一台风力发电机,像个孤独的巨人,每天冷清地旋转着转子叶片。

我喜欢夜里站岗,抬头就是浩瀚的银河。像天鹅绒上撒满钻石,星光璀璨,触手可及。偶尔也能看见彗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划过天际。我想用不着去新疆,这儿的星空同样美得让人窒息。那样的夜晚,我会想起艾米莉,想她那双漂亮的杏仁眼,想起答应过她,要替她多看一眼星空。

我们彻底失去了联系。三个月的新兵训练,我连大理城区都没逛过一回,甭提给她QQ留言了。驻防到教之栋后,更加与世隔绝,连手机信号都没有。但我一直带着她的手机,时间久了,觉得这是件信物,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故意落在车座上的?睹物思人,看到它,我就会想起艾米莉,回味她说过的每句话,她身上有种神秘感让我欲罢不能。我也会想起她可人的模样,想起她湿热的吻、高挑的身材、小巧圆润的乳房,不禁让我心旌摇曳。有几回,我梦见了她。在梦中我们热烈地拥吻,她变成了扑克牌上的女人。醒来我发现内裤湿透,竟然梦遗了。这让我羞赧不已。

我始终坚信,总有一天,我们会恢复联系,就像她从隐身状态突然亮起头像,分享她的近况和一些隐秘的心事。再说,我还等着她的“下回”呢。

第二年,我们换防至德宏边境。那儿海拔要低得多,气候温润,满眼都是葳蕤茂盛的亚热带植物。我们驻训在一所废弃的橡胶厂房,四周种满杧果和木瓜,猛一吸鼻子,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杧果味儿。海南来的战友教我们打边炉,从老乡那儿买回羊肉,和着豆腐、木瓜一块儿炖。木瓜炖烂,整锅羊肉汤清甜。我们还学会了像本地人那样吃酸木瓜,削皮,切成小块,蘸上盐巴和干辣椒粉。咬一口,酸得浑身打哆嗦。

ZSL-92B能将我们班一次性装完。通常我负责驾驶,旁边坐班长,他是通信手,炮手坐炮台,后排由副班长带队,左边坐俩步枪手,右边坐正副机枪手、火箭筒手。班长是福建人,讲话有点大舌头,咬字不清,刚来时我有些听不清,背地里开过他口音的玩笑,不知谁嚼舌头,把他得罪了,后来没少给我小鞋穿。某个周末,他看见了我的诺基亚E63,问我能不能借他玩会儿游戏。如果是其他手机,我会毫不犹豫借给他,但这个手机对我而言,意义非凡,我不想有人碰它。我没有答应他,算是把他彻底惹毛了。

在部队的生活简单且单调,每天重复着日常训练,偶尔打场篮球或搞点烧烤。周末,如果驻训的地方离居民生活区不太远,可以请假分批外出。一次四人,四小时。我利用这宝贵的四小时,除了购买日常生活用品和吃饭,我还会去趟网吧。她的QQ头像一如既往,都是灰色的。我给她的留言,一次也没回复过。她的QQ空间的动态也未曾更新过。我还是经常会想起她。这份思念并未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淡,反而变得更为浓烈。在最难熬的那段时间里,艾米莉俨然成了我的精神支柱。握着诺基亚E63,就像握着她的手,我能感受到她身上独特的少女气息。

我和关系最要好的老丁说起过和艾米莉的故事。他是湖南老乡,邵阳人,平时对我还比较关照。他听了我们的故事,不无遗憾地说:“你当时就应该一鼓作气,把她拿下的。”没多久,全班都听说了这个故事,他们艳羡的语气不无讥讽:“退伍后赶紧把她搞定吧,以后你就是矿老板的女婿了。”听着有些刺耳。我晓得那是出于忌妒。我后来再也没和老丁分享过秘密。

我想起三岛的话,在部队好好表现,争取考个军校,最好能提干并留下来。去了部队,我才晓得对于一个开棋牌室的家庭来说,那些只是美好的梦想。我只想快点退伍。尤其后来和班长关系闹僵后,连周末外出他都百般刁难,总是会有层出不穷的杂活儿等着我去干,保养、擦洗车辆啦,内务卫生啦,随便一个理由就可以左右我。

一个周末,我请了假,去城区购置完生活用品,理完发,还剩余点时间,于是又去了网吧。艾米莉依旧没有消息,倒是QQ邮箱里多了一封陌生人的邮件。

“你是男人吗?”只有一句无头无尾的话。我以为是漂流瓶,随手回复是的。“那就好。我可不可以和你分享一个秘密?”对方也在线,很快回复。我说没问题。对方于是给我发来了一段长长的文字。

我的秘密是九岁那年夏天开始的。起因是我吃了太多的冰镇西瓜,正是午休时刻,别的小朋友都已睡着,我挺着浑圆的肚皮,浑身是劲儿,怎么也无法入眠,于是我和她说起悄悄话,直到老师把我们请去办公室,体罚我们站在办公室面壁思过。我反正也睡不着,有她一块儿陪罚,倒也无所谓。老师说,反正你俩也睡不着,就在这儿好好站着吧。他打着哈欠去外间午休了,我们如释重负,继续说着悄悄话儿。正对我们的墙上,挂着一只黑色的钟。能听见指针清脆的跳动声,每一下都干净利索。起先我们有说有笑,觉得时间并不难熬。后来膀胱渐渐膨胀,我感觉到了强烈的尿意,就像一个慢慢蓄满的蓄水池,水一点点地溢满,再不打开阀门,将有崩溃的危险。她似乎毫无察觉,依旧兴致盎然地和我说着话。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缥缈,倒是墙上的指针声音越来越刺耳,每一下都像在敲打我的天灵盖。为了不显得失态,我悄悄夹紧大腿,用指尖狠狠掐着手心,试图用疼痛来转移尿意。我随声附和她的谈笑,极力掩饰身体的不适。我不知道当时为何要选择坚忍,是不想打断她眉飞色舞的雅兴还是羞于向正在外间午休的老师请假?总之,我决定就这样咬牙坚持下去。我将大腿夹得越来越紧,手心、手背被掐得乌青,头上的指针不再清脆,而是越发沉重、滞碍,我的脑门儿因为高度紧张而微微冒汗。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样,眼神透出一丝关切。我示意她继续讲下去。她在讲蜡笔小新,正在兴头上,我不想打断她。于是她收回目光,恢复了讲述。出于掩饰和附和,我甚至笑出声。我的注意力全在膀胱上。我必须时刻集中注意力,才能不让满满的蓄水池溢出。这时,一种奇怪的感觉从膀胱往上延伸,沿脊椎骨直通我的脑门儿,我的身体突然被一股神秘的电流击中了。她探询式地望着我,我极力挤出一个微笑。这时外面响起一阵急促的铃声,午休结束,我的身体仿佛得到了某种指令,哗的一声蹲下去,汹涌的洪水肆意喷射,我再也坚持不下去。不仅是失禁这件事,而是她也察觉到了那股隐秘的电流,这让我感到羞臊和后怕。尽管她发誓会替我保守秘密,但我还是不想让另外的人知道这事,即使是她。

邮件写到这里就没了。后来呢?我忍不住对她所说的“她”产生了好奇。对方没了音信,像是下线了。几天后,我再次收到对方的回复,不知是她误解了我的意思还是索性不予理睬,她继续写道:

这种事,但凡开了头,便会变得欲罢不能。我开始频繁地体验这股隐秘的电流。为了追求那种极致的感受,我后来尝试当着陌生男生这样做。这个秘密从未被人发觉,除了她。每次看到她,就觉得她的目光耐人寻味,在她面前,我就是一个透明人。我越来越自卑,自觉罪孽深重,但我完全没办法停止,一次次挣扎,最后还是忍不住要去做那件事。可悲的是,我永远无法摆脱她。因为我们彼此都是对方的“影子”,一个人是无法摆脱他的影子的,除非他再也无法动弹,影子才会死去。

最后一封邮件带有附件,是个视频。我呆若木鸡,这猝不及防的一幕震惊得让我说不出话来。她向我表示了歉意:

……在陌生人面前,我总控制不住要这样做。这种事当然不能让身边人知道。好在可以借助漂流瓶和给陌生人发邮件的方式,总之,每次做完,内心多少会得到一些释放。谢谢你。

我加她QQ,但她并没加我。我问她为什么要给我发这种邮件,我们认识吗。她回答,我们只是陌生人,让我不要再打听了。此后再也没收到过她的邮件。

十一

二〇一一年冬天,我结束了两年的兵营生活,返回长沙。两年弹指间,但对我来说,却显得异常漫长。在瞭望星空的那些夜晚,我会一次次地想起艾米莉。想她此刻正在做什么,她和家人的关系是否还那么紧张,她是否还经常长时间不吃不睡。

我随身一直携带着她的手机。人们总是喜欢新鲜事物,之前备受追捧的诺基亚已经无人问津,iPhone成了时髦货。看新闻,有人为了买一台iPhone4,甚至不惜卖肾。听来不可思议。我的退伍费将近三万元,买一台iPhone绰绰有余。但那不是我迫切的。我迫切的是尽快见到艾米莉。我有很多疑惑,无论如何,我也要见一见她。我将SIM卡插入诺基亚E63,彻底取代了我的旧手机。

三岛的变化最大。两年不见,他不仅搬迁了新居,结了婚,还生了儿子。乍一听说,我惊诧得说不出话来。父亲说:“你在长沙,无论如何也要去祝贺一下。”

我买了些水果,准备了一份贺礼。三岛的新家靠近西站,一个新小区,四室两厅,比原来的两居室宽敞明亮许多。两年未见,他胖了些,发际线后撤得更明显。我们坐在沙发上喝茶,聊天。他说老婆上班去了,是一位财税局的公务员,湘西人。言语中不无自豪之感。我看了一眼客厅墙上挂的婚纱照,尽管经过了摄影师后期不懈的努力,我还是一眼能断定,那是一个姿色平平的女人。满脸肥肉,三角眼,而且看起来很凶。我不晓得他为何选了这么个女人结婚。我还以为他会为了某种理想一直单身下去呢。

婴儿醒来,发出大声哭号,他急匆匆跑进卧室,小心抱哄。一个肉嘟嘟的小男婴。小眼睛,塌鼻子,脸上的器官被肥肉挤成一团。我抱了抱他,他小嘴一咧,哭得更起劲了。谈不上可爱,甚至有点丑陋。给婴儿喂完奶粉,哄睡后,他带我参观了一圈新家,介绍他家昂贵的进口地板、中央空调、地暖和新风系统。我说:“你的那些书呢?”每个房间都没有看到书。他愣了下,说:“全处理掉了。那套房子也卖了。”我说:“书全处理掉了?”他说:“打包转让给了一个做房地产的老板了。他有个大会所,需要一些书来充门面,卖了十五万块钱,给我老婆换了辆车,正好够首付,她很高兴。”我说:“你不是很喜欢看书的吗?”他笑笑说:“看那么多书,到头来也没啥用。现在每天带孩子,也没时间精力,老婆是学财务的,她也不爱看书,说书里有螨虫,对宝宝皮肤不好,索性就处理掉了。”他大概是不想再谈这个话题,呷啜了一口茶,呵呵一笑说:“处理了也好,你看我现在的生活,老婆孩子热炕头,生活不就应该这样嘛。”

他问我接下来有什么计划和打算。我说暂时还没想好。他听说了那笔退伍费,建议我拿着这笔钱去学门技术,或者读个函授大学,提升下学历。

“毕竟才二十岁,这个社会很残酷,没有关系和资本,就只能凭自己本事。”

我望着墙上的婚纱照,心里一阵冷笑。我很想问问他,那个实习生后来去哪儿了,觉得突兀,忍住了。我奉上贺礼,他要挽留我吃晚饭,说嫂子一会儿就下班了,我推说还约了朋友。我问他最近能不能借用下他的车。这回他大度给了我车钥匙,说我尽管开,不急着还。颇有些自豪地说:“你嫂子也有车,平时都是开她的宝马。”兴许是受不了他那副得意样儿,临走前我终于忍不住说:“那台电脑呢?”“什么电脑?”他一下愣住,脸部表情瞬间僵化,眼神也明显不自然起来。“就是书房的电脑,你还设了密码。”我报复式地朝他眨了眨眼,笑着走了出去。他像被点了穴位似的,呆立门口,甚至忘了和我告别。

我开上标致206,沿湘江一路向北驶去。两年没开标致206,有些陌生感了。和ZSL-92B相比,它太小了,就像一个小玩意儿。我打开音乐,蹦出来的竟然是庞龙的《两只蝴蝶》: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我哑然失笑,心想这世界他妈的到底怎么了。不就两年时间嘛,变化怎么这么大。两年前,也是开着这辆车,也是这条路,也是这样的时节,载着艾米莉前往“坟墓”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我还记得每个细节,我们说的每句话、撞死的狗、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耳畔仿佛还能听见雨刮在挡风玻璃上发出的摩擦声。

我沿着记忆的轨迹,情不自禁地朝“坟墓”方向开去。

一条崭新宽敞的双车道取代了当年破败的单行道。隔着老远我就看到了“翠峰府邸”的房地产招牌,我记得当年好像不叫这个名字。当我抵达当年的记忆之处时,被眼前的景象彻底惊呆了。不知道被施了什么魔法,那批荒废的别墅,经过重新装修后,焕然一新,芭茅、野生珙桐、蓬蒿、蕨类植物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婆娑的棕榈、金桂、佛肚竹、蒲葵、垂序商陆。小区已经有人入住,高大的落地窗透出暖黄的灯火。我摁响两年前那栋楼的门铃,一个保姆模样的女人开的门,她问我找谁,我说这里有没有一个永州女孩。她一脸诧异,摇头说没有。这时从客厅探出一个更年轻的身影,看起来像女主人模样。我说:“你们是永州人吗?”被她用长沙话否定了。她说他们家祖辈都是地道的本地人,也没人去过永州。当我还想再问点什么,门已经不客气地关上了。

回去的路上,我觉得仿佛就像做了一场梦。物是人非,除了标致206和诺基亚E63是真实的,一切都如此梦幻。

经过当年那个地方时,我停了车,走下防波堤,再次朝河床腹地走去。和两年前略有点不同,这年冬季雨水充沛,河道要比两年前宽出不少。我走到河岸,点燃一根万宝路,想起两年前,她将手伸进水中,拍打浪花的情景。每朵浪花都会回到原处吗?这听起来更像是一个禅宗或哲学的问题。我将手伸进水里,拍打着水面,高高掬起一捧水。水从指缝流走时,我猛地一震,突然想到了那段录音。我掏出手机,对比录音,二者似乎相似,但又觉得略有不同。录音后段,水流急促,更像是受到外力的挤压,喷射而出。这倒让我联想起陌生人发我的那段神秘的视频了。我无论如何也没法将艾米莉和那段视频联系在一起。这不可能。

十二

我问三岛,能不能把标致206转让给我。他说:“你现在每天都要用车吗?”我说有辆车会方便些,更何况他添置了新车,这台标致206大多数处于闲置状态。标致206已经突破九万公里数,车龄也好几年了。我让他按照市场行情,报个价格。他说:“你拿着开就是了,报什么价,显得生分了。”我打听了行情价,还是坚持给了他两万元。见面的时候,他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一个劲地试探我。起先他对设了密码的电脑显得信心十足,直到我暗示门禁的密码时,他才神色大变,眼神立刻流露出哀求之色,显然他担心我会泄露他的秘史。我尽量装糊涂,说了些模棱两可的话。我想他一定恨透我了。第二天,我收到银行短信,账户上莫名其妙多了两万块钱。我想应该是他打给我的。果然,很快就接到了他的电话。他说:“老弟,这两万块钱,当是哥给你的起步资金,人的一生很漫长,会经历很多事情,男人嘛,也难免会犯很多的错,睁只眼闭只眼,看透不说破,生活才能继续,是吧?”我说:“哥,听明白了,我很赞同你的观点。”他连夸我懂事,悟性高,以后必会成就一番事业。拿到车钥匙后,我将三岛的电话号码拉入黑名单。我解释不清原因,我只知道我必须这么做,总之我不想和这个人再扯上什么关系。

拥有一台真正意义上属于自己的车,这对我而言意义非凡。我将标致206做了彻底精洗,前后保险杠重新刷了油漆,凹陷处做了钣金,换了新的座椅套和轮胎。三岛的痕迹荡然无存了。我每天驾驶着标致206,有时连睡觉都在车上对付。有了车,就像有了家。我的活动半径也大了很多。其间回了趟家,父母催我赶紧找份工作,我胡乱答应着。

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我在网上搜到几家铷矿,按照艾米莉的描述一一排查。电话打过去,有的几年前就已倒闭,有的连电话号码都是错的。有一家我觉得有点相似,电话接通,我问老板是不是有个叫艾米莉的女儿,对方明显愣了下,误以为我在戏弄他老板,问候了我一番十八代祖宗,啪地挂断了电话。几家铷矿都没了线索,我有些沮丧。闲极无聊,看到一家“金山冶炼”的招聘信息,这个矿看起来和艾米莉描述的倒有几分像,但不是铷矿,是铅锌矿。公司就在永州境内,我浏览了招聘信息,近期正好需要招聘一批安保人员,退伍军人优先。我记下电话号码,拨打过去。电话那头听完我的自我介绍,说:“金先生,有兴趣的话,不妨这两天就过来面试一下吧。”

这当然是再好不过了。我开着标致206,从长沙一路南下。几天前在一家音像店,我买到了巴赫的CD,前往南方的路途中,我一路听着巴赫的《马太受难曲》。我依然听不出什么味道,但这是属于南方的巴赫,艾米莉的巴赫。我甚至还特意去搜了搜巴赫的生平,这么去听的时候,又有了不同的意义。

促使我下决心去永州,还有件蹊跷的事。当我再次访问艾米莉的QQ空间时,发现已经被人设置了访问权限。我查看她的资料,发现头像换成了加勒比海盗的骷髅头,性别男,个人签名变成了一串火星文。这很不像艾米莉的风格。空间需要输入密码才能申请访问。我尝试了很久,最终也没辙。这比破译那台电脑难多了。尽管最终没能破译,我还是有些振奋,至少近期有人登录过这个账号。我决定第二天就去永州。

矿区距离永州市区一百多公里。下高速,走县道,再转入一条蜿蜒曲折的小山路。一路沿溪而行,穿过一个个陌生幽静的峡谷,几经周折后,终于看到了“金山冶炼”醒目的招牌。周围荒无人烟,只听得到各种机器的轰鸣,整个山谷都被搅响了。

通往矿山是条土路,很快我就看到了蓝皮钢构厂房、重型板式给料机、皮带运输机、锤式破碎机、砂泵、运矿车,一群采矿工正在忙碌,我说明来意,他们说我搞错了,这儿是采矿区。一个矿工向我指了指前方:“翻过那个山头,你就能看到公司了。”

我站在山头,底下是一大片盆地,有屋舍、篮球场、网球场,菜圃一片葱郁,一条小溪蜿蜒穿过。和山背后的矿山相比,这里仿佛世外桃源。我想这是不是艾米莉描述的庄园?一会儿能不能见着她?她是不是已经将我忘了个一干二净?

一个大高个儿负责面试我。他穿西服,身材挺拔,四十岁上下,面相威严。从他的步伐我可以断定,这人一定是退伍军人。我简单介绍了一些家庭和在部队的情况。他对我开装甲车比较感兴趣,问我如果换成别的车,车技如何。我说没有问题。在部队两年,勇士、霸道我都试过。听完后他说:“我们这里严格按照军事化管理,这点你能接受吗?”我说当然没问题,我刚退伍,生活作息依然保持部队那套。他严肃的脸终于挤出一团笑意,说很多人都受不了这点,所以这次只招退伍军人。又聊了工作要求和待遇食宿,特意强调这儿的待遇不错,比广东都高,而且食宿全包。我当然都没问题。我心想,即使一分钱不给,我也愿意留下来。我来这儿又不是图这份工作。

办好入职手续后,我换了身行头,黑色安保制服、白手套、警棍、皮靴。立正、跨立、稍息、齐步走、敬礼……从军人到保安,几乎没有过渡的痕迹。他带我四处参观了一下,庄园占地几百亩,分生活区、工作区、休闲娱乐区,食堂、菜圃、澡堂、篮球场、网球场、游泳池一应俱全。他告诉我,网球场和游泳池是老板专用的。那栋豪华的法式别墅就位于网球场侧方,绿荫掩映,旁边停着一辆路虎卫士、一辆陆巡5700和一辆红色悍马。果然是矿老板的做派。他告诉我,这是老板的住宅区,没有老板的指令,谁也不能靠近这栋别墅。

安保队一共十人,相当于部队一个班的建制规模。我们的头儿就是面试我的那个大高个儿,全名赵京华,背地里都叫他“赵精华”。都是清一色的退伍军人。除我刚退役不久,其他人都是退役好几年的老兵,都比我大。我们的工作是负责矿区的安保,处理一些突发事件,对付偷懒闹事的矿工啊、前来寻衅滋事的混混啊、保护老板一家的安全,等等。换一句话说,我们是一群专为老板“了难”的人。头儿交代,见了老板和夫人要敬礼,大声喊首长好。遇到不听话的,狠狠收拾就是,有老板担着,不用怕。

我开车来这儿应聘的事让他们产生了好奇心,纷纷问我:“怎么跑这里来了?”我说:“你们不也一样嘛。”他们说:“你都有车了。”问我标致206多少钱买的。我说一辆破车,值不了几个钱。也是实情。他们说老板还有一台路虎揽胜,三百多万,V8,5.0的排量,光那辆车就能在长沙买套别墅了。

河南人小李大我两岁,也在云南服的役,因为这层关系,我们能聊会儿天。一连几天,我都没见着老板。别墅夜里也没灯光,想必没人。我问小李:“怎么没见老板?”小李说:“老板不是经常住这儿,他很多地方都有房产,有时住永州,有时住长沙,有时住深圳。”他说,他都来了一年了,也没见着过几回。我问他:“老板一家几口人?”他说:“四口人,老板叫祁宏钧,夫人是位军官,一子一女,都在长沙上学。”我说:“是‘钅’字旁的钧吗?”他点点头。我说:“女儿多大?”他瞥了我一眼,揶揄道:“还是嫩苗呢,小学还没毕业。”和小李混得更熟点后,我问他认不认识艾米莉。我给他看了照片。他摇了摇头,说从没见过有这么个人。我问四周是不是很多蛇。他说大冬天的,有蛇也冬眠了。我又问,老板是不是养了匹马,他一脸疑惑,说从没见过马。我有些纳闷起来。

我在庄园四处晃悠,希望能突然碰见艾米莉。大多数人和小李一样,谁也没听过“艾米莉”。当我问起老板的婚姻、有没有离过婚时,他们神色一下变得讳莫如深,问我为啥老打听老板的情况。他们的语气带着一丝警惕。谨慎起见,我暂时放弃了探问。

几天后,老板回来了。开着那台他们说得神乎其神的路虎揽胜。司机停好车,给他们开门。老板先下车,黑色羽绒服,黑皮鞋,披着一条羊绒围巾。随后下车的是一位少妇,穿着套裙,身材曼妙。我听见头儿大声喊:“全体列队,敬礼,首长好!”我也赶紧敬礼,跟着喊:“首长好。”老板没朝我们这边看,径直朝别墅走去。

不久我就被老板叫往办公室,头儿也在,头儿说:“这是刚招聘的保安,小金,退役不久,才二十岁,在部队开装甲车的。”老板饶有兴趣地望我一眼说:“开装甲车和越野车有什么区别?”我琢磨着这句话什么意思,我说:“装甲车和越野车毕竟不同……”我吞吞吐吐说了几句,被老板打断,说:“有啥不同的,在这儿你把越野车当装甲车开就对了。”老板和头儿哈哈大笑起来,问我明白了没有。我赶紧点头说明白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老板。

那几天陆续来了几批前来视察矿山的领导,迎来送往多起来。庄园有一个能容纳三十人用餐的巨大包厢。老板花高价聘请的厨师,擅长湘菜和粤菜。在这儿能吃到外面酒店也难吃得上的各种山珍野味,麂子、野猪、娃娃鱼、穿山甲、大雁。厨房忙不赢时,我们也会当下手,传递菜肴,更换骨碟,端茶倒酒。那些人酒量都很惊人,有时一顿饭要喝掉整箱茅台。一些特殊宴请的场合,老板夫人会换上两杠一星的军装,陪老板应酬。她善饮,说话不拖泥带水,五十毫升的分酒器,能一饮而尽,赢得满堂喝彩。看得出是个强势的女人。我想我知道艾米莉为什么要说她是“母夜叉”了。酒局通常很晚才结束,留下满盘狼藉,交由我们来料理。有时我也负责接送客人,通常是开那辆陆巡,将宾客接到庄园用完餐,再送回酒店。我车开得稳,平时谨言慎行,渐渐赢得了老板和头儿的信任。

十三

几天后,负责给老板开车的司机因为家中亲人过世,需请假回家奔丧,我便临时顶替他,成了老板的司机。当然这也许是老板有意的安排,借此机会来考察我。那是我第一次开如此昂贵的汽车。三百多万的高级货,路感和质感的确非同寻常,车就是人的一张脸,老板的这张脸无疑是尊贵的象征。他沉默地坐进专属的后座,让我播放“四大天王”的歌曲,看得出他对张学友情有独钟。即使他什么也不说,我也能感觉背后透来的无声的威严。我小心驾驶着车,生怕出什么差池,惹他勃然大怒。只有一次,当我指着中央后视镜上悬挂的全家福恭维他有一双可爱漂亮的儿女,他笑了,紧绷的脸部线条骤然变得松弛,露出一副慈祥和善的神态。他问我在部队表现如何、有没有谈对象和一些家庭情况。我小心翼翼,尽可能回答得让他满意。我很想就着这个话题打听一下艾米莉的情况,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吞了回去。理智告诉我,这纯属自找麻烦。

清洗车辆时,我发现了后备厢的棒球棍、狼牙棒和砍刀。看到那些沉甸甸的家伙,我感到后脑勺儿发凉。

一天夜里,我和小李送完客人回酒店,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我说请他消个夜,他愉快地接受了。几瓶啤酒下肚,可聊的话题便多了起来。有意无意之间,我就聊到了后备厢的那些东西。小李心直口快地说:“这有什么稀奇的嘛,你刚来,还没见识过比砍刀更厉害的家伙呢。”我说:“什么家伙?”他说:“你是退伍军人,难道不懂吗。”我说搞那么多家伙干啥,又不是打仗。他说那都是老板用血换来的教训。见我惊诧的样子,小李便说起了老板一家的遭遇。小李说那是几年前的事了,老板的一对双胞胎女儿被人绑架,三天后才被人在一个废弃的矿井里发现,大女儿受了点惊吓,倒没大碍,小女儿的头部和腿都有摔伤,伤势很重,最终没有救过来。据说两姐妹趁看守的绑匪睡着,偷偷解开绳子跑出来,最后双双跌进了矿井。这件事曾经轰动一时,周围很多人都知道,对老板刺激很大。他很忌讳别人谈论这事,尤其在矿产公司。之前矿上的安保远不像现在这么严格,自打出事之后,老板聘请了一批保安,都是些退伍军人,各种家伙都备齐,矿上再没出过事。

小李说完,我心里一下就豁然开朗了。怪不得他们对我打听老板的事讳莫如深,原来是因为这个。我说:“那老板的大女儿呢?”小李说:“我也才刚来一年,从没见过呢。”我想再提艾米莉,但想到他看过了艾米莉的照片,忍住了。我说:“矿山是不是有很多废弃的矿井?”小李点头说:“是,听说以前更多,不小心掉下去,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饿死了都没人发现。这两年上面要求严格起来,都做了封存,比以前安全多了。”他好心告诫我,在矿上最好少打听,老板很忌惮这个,一旦被老板知道,不仅仅是开除了事,搞不好吃不了兜着走。我向小李敬了满杯的酒,感激他的忠告。

没事时,我就往矿山转悠。矿山的制高点视野开阔,晴朗的时日,能看到远处葱郁的丘陵地带和种满农作物的田地。一条平缓的小溪紧挨庄园,蜿蜒东去,几只鹅鸭在水面闲适地游弋,偶尔嘎嘎地拍打翅膀,洁白的羽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我虽对乡村生活并不陌生,但这片田园风光依然称得上几分迷人。

被铁栅栏封死的矿洞有好几处,有些被杂草掩盖,轻易不太容易发觉。扒开杂草丛,探头下看,洞底漆黑,深不见底,如巨兽贪婪的大嘴,冒着寒意,随时有被吞噬的危险。我想,即使好奇心再强的人,也不敢贸然下去一探究竟吧。这当然不是艾米莉描述的那个山洞。她说的那个山洞旁边有棵野猕猴桃。我必须找到那棵野猕猴桃。触目所及,满山都是枯黄的芒草、柳枝稷和芭茅,劲风拂起,吹得四周草木窸窣作响。

那棵野猕猴桃被茂盛的茅草遮掩,叶子早已落光,黄褐色的藤枝静伏草丛,不凑得很近,很难发现。确定就是那个洞时,我的心猛然抖动起来。

洞口被铁条焊死了。我返程找来工具,颇费了点力气,才将铁条撬开。是个“L”形洞,并不算深,垂直深度三米左右,洞底一览无余,什么也没有。要不是艾米莉之前的描述,我也觉得没有下去的必要。洞壁有几个凸出来的坎,正好借力,我抓着野猕猴桃的枝蔓,下到洞底,这才发现底下别有洞天,往里还有一个更大的洞,很隐蔽,在上面根本无法察觉。洞底散发着一股潮湿腐朽的气息。我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地面散落着饼干盒、口红、绳子、红手套、电动小斑马、手电筒等,像一个小型储藏室。黑暗中,我不小心踢到一个东西,那东西一骨碌向前滚去。是瓶“地西泮”安眠药,已经空瓶。我顺着光源继续往山洞深处摸索,猛地一抬头,看到一个人背壁而坐,手上抓着一本书。即使是军人、血气方刚的无神论者,乍一看到这个惊悚场面,我一时也吓得魂飞魄散,一屁股跌坐在地,许久说不出话来。

是一个女玩具人偶,脸上涂满口红,手上那本书很眼熟,正是艾米莉从三岛书房带走的那本小说。看到眼前这诡异可怖的一幕,我的心剧烈地颤抖,感到脊椎骨阵阵发凉,冷汗从毛孔奔涌而出。我双腿发软,几乎连滚带爬。脑海只有一个念头,赶紧出去。洞壁湿滑,藤枝来回摇晃,上去的难度比我想象的大得多。我尝试了很多次,使出浑身解数才爬出山洞。此时已是夜里十点钟了,头顶寒月高悬,映衬着澄碧的夜空,整座矿山死一般沉寂。我筋疲力尽,瘫坐在地,全身被汗浸透,想到这就是她说的那个隐秘乐园、心灵的避难所,一时百感交集,一股不可名状的情绪笼罩心头。

十四

元旦节前一天,老板派我和头儿去趟长沙,将他的一对儿女接过来团聚。

男孩不爱说话,六年级,个头已经到我肩头了。女孩一上车就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兄妹长相都随母亲,容貌和艾米莉大相径庭。回去途中,车进服务区加油,头儿和男孩去洗手间,女孩不肯下车,就待在车上。我给车加满油,趁他们还没回来,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叫祁蒙,平时都叫她蒙蒙。我问她今年多大了。她说九岁了。我问她是不是还有个姐姐。她明显犹豫了下,看了我一眼,小声说是的。我望着她说:“你姐姐现在在哪儿?”她皱着眉,像被我戳中痛处,憎恶地瞪着我。我提高了声调:“她现在哪儿啊?”她摇摇头,眼泪汪汪,说姐姐走了。我说怎么走了。她说,姐姐走了快两年了。我怔住,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我想我的样子把她吓住了。我看到头儿和男孩正快步朝车走来。

天色阴沉,朔风卷地,天气预报说今晚将迎来年末的最大一场雪。越往南,天气愈加糟糕,有些地段已经结冰。天空灰暗,细雪如粉,落地即化。我汗津津地握着方向盘,一路心神不宁,心想女孩说的“走了”到底是什么个意思。又想到山洞中那瓶地西泮,顿时心乱如麻。下高速时,大雪纷飞,朔风席卷着雪花,已是一望无垠的洁白世界。雪覆盖了郊野的农田、屋舍、草木,覆盖了南方的山川、河岸,覆盖了世间万物。回到庄园,天已黑透,两个孩子兴奋地跳下车,跑去庭院堆雪人打雪仗去了。

饭点已过,食堂冷冷清清,他们早已吃完散尽。我要了份关东煮、花生米和一瓶牛二,找了个角落坐下,慢慢喝着。食堂师傅过来问我需不需要加餐,一会儿要收摊了,我说不用,随便吃点就行。我一点胃口没有。“一个人喝啊?”他讪笑说。我不太想搭理,说:“冷,喝一点暖暖身。”见我语气冷淡,他转身走了。

我开始想小女孩说的“走了”是什么意思。难道死了?怎么死的?为什么会死?几杯酒下肚,我心里涌出无数疑问号。我望向窗外,大雪已停,积雪映照的夜空微微发白。外边在放烟花,二〇一二年即将到来。一束束烟花冲天而起,将夜空点燃。璀璨,炫目,热闹,无聊。我想起前几年看过的一部好莱坞电影,二〇一二年,太阳活动异常,地球内部的能量平衡系统面临崩溃,玛雅人的预言即将实现,人类将遭遇灭顶之灾。当时觉得很恐慌,现在我倒希望二〇一二年早点来。一斤装的牛二很快下肚,我摇摇晃晃站起来,朝雪夜走去。烟花还在继续,我听到欢呼声,抬头一望,夜空中绽放出一条腾飞的金龙。我裹紧棉衣,酒精夹杂着冷意,胃一阵痉挛,脑海却全是艾米莉的影子。

我看到停靠在墙脚的标致206,它被厚厚的积雪包裹,膨胀了一圈。我胡乱清理了挡风玻璃上的冰雪,坐进标致206,点了支烟。车内冷得发抖,我开了暖风。熟悉的旋律响起,我全身心沉浸在巴赫《马太受难曲》的世界中,虽然依旧听不出名堂,借着酒劲儿,这次却听得百感交集。我情不自禁地想起当年艾米莉坐副驾的情景,音容犹在,恍如昨日。一切如此清晰,如此鲜活,如此真实,看上去就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老板一家似乎还没休息,别墅的窗户透出暖黄的灯火。我凝望那片灯火,有那么片刻,我想窗户背后兴许也有双眼睛在望向我。我感觉浑身发烫得厉害,紧咬牙关,依然忍不住微微颤抖。也许感冒了,也许是喝多了。我顾不得那么多了。我必须上去看一看。我打开手套箱,一顿乱摸,想找点东西壮胆。我摸到了手电筒、CD和一把梅花螺丝刀。我抓了螺丝刀,趁他们的注意力被璀璨的烟花吸引,立马下车,踉跄地翻过绿篱、围栏,潜入了别墅的后花园。

一楼所有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无从下手。摸了一圈,最后才从洗衣房找到突破口,那儿只关了一扇纱窗。我用螺丝刀弄开一道口子,弓身钻了进去。后背汗津津的,但我一点也不害怕。我脑海只有一个念想,那双眼睛就躲在窗户后面。我顺着楼梯,爬上二楼。熟悉的水晶枝形吊灯、波斯地毯、高级真皮沙发,和艾米莉照片中的一样。但照片终归是照片。置身这奢华的空间,我才真正感受到自身的渺小和卑微。

他们正在看电视,见到是我,都吃了一惊。她说:“你怎么进来的?”老板注意到了我手上的螺丝刀,将女儿轻轻揽入怀中。我有些语无伦次,一刹那,脑海乱作一团,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闻到了我身上刺鼻的酒气,说:“你是不是喝多了?”我说:“我想了解……了解下情况。”她说:“滚出去。”她的语气透着军人不容置疑的威严。我说:“我想知道艾米莉最后怎么了。”老板愕然,说:“谁?”我说:“艾米莉。”她说:“这里没有人叫艾米莉。”我被她倔傲的眼神一下激怒,提高声音说:“就是你们的大女儿,她叫艾米莉,她怎么了?!”他们惊讶地互望一眼,没回答我,空气凝滞一般。我急躁起来,催促道:“她到底怎么了?”他们交换了下眼色,仿佛确证了什么,她眼帘耷下又迅速抬起,冷冷地望着我笑:“你说的是祁诗灵吧?这个小贱货,两年前偷走了我好几件贵重的首饰,还拿了保险柜里好几万现金,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浪,我也正想找她呢。”

她越这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我越生气。我朝她怒吼:“这不可能,你撒谎。”她拖长声调:“她怎么了吗?”我用螺丝刀指着她的脸骂道:“你装什么糊涂?都是你害的,你这个母夜叉。”听到“母夜叉”三字,她再也坐不住了,打断我说:“小子你给我嘴巴放干净点,别血口喷人,一会儿来人了,看我怎么收拾你。”老板面无表情,向她挥了挥手:“小金喝多了,你不要再说了。”

我感觉骑虎难下,一股莫名的焦躁推着我向前,失控之下,我砸碎了茶几上的玻璃杯。这一下,满屋子都静了下来。我说:“雪纳瑞呢?是不是你故意弄丢的?”她收敛起刚才的神态,眼睛闪过一丝警觉:“什么雪纳瑞?”我说:“艾米莉养的那只狗,是不是你故意丢的?”她摇头否定,说:“艾米莉从不养狗。”我说:“你不要不承认,艾米莉都告诉我了,就是你干的。”她听后目光复杂,害怕进一步刺激我,索性选择了沉默。

我将螺丝刀指向老板:“你也一样,你更不是什么好鸟。”他沉得住气,不作回应。直到我说:“是不是你派人撞死了艾米莉她妈,然后和这个狐狸精结的婚?”他才阴沉沉地说:“你别胡说八道,她母亲活得好好的。”我说:“什么胡说八道了?祁宏钧,你他妈的就是凶手,你不仅害死了你老婆,还毁了你女儿,你就是个人渣。”他被我这句话激怒,将女儿推向旁边,抓起茶几上笨重的烟灰缸,劈头盖脸地朝我砸来,我偏头躲过。酒意涌上来,我挥舞螺丝刀,只觉得自己就是正义在握的审判官,眼前的罪恶让我怒不可遏。混乱中,我朝他手掌狠狠划了一道口子。他捂着受伤的手,面部器官愤怒地扭成一团。

她害怕起来,说:“你被祁诗灵这个小贱货骗了。她母亲现在永州,过得好好的,祁诗灵小时候受过点刺激,脑子有点不正常,你听到的都是她的幻想。”她的眼神夹杂着怨愤,死死盯着我,不像撒谎的样子。我看她一眼,感觉胜利的天平在朝她的方向微微倾斜,便没勇气再看。酒已醒大半,我陷入迷茫和纠结之中,搞不懂谁说的才是真的。

两个小孩放声大哭,惶恐不安地望着我。出于对螺丝刀的忌惮,他们只是怨怒地瞪我,一时不敢轻举妄动。我泄了气,说:“那又怎样呢,她可能已经死了,我再也见不着她了,我去过那个山洞了。”我说着都快哭了……听到“山洞”,老板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沉可怖起来:“什么山洞?你他妈的再胡说八道,我一会儿弄死你!”我赶紧振作起来,指着他,勒令他不许动。但已经不起作用,盛怒之下,他抓起茶几、沙发上一切可抓的东西朝我雨点般砸来,香蕉、干果、果盆、遥控器、靠垫……我左右躲闪,有些狼狈不堪。他没什么东西可扔了,依然不解气,指着我吼:“你个狗日的,你不过老子发工资养的一条狗,吃豹子胆了,竟敢动老子,我今晚一定让你死在这里!”

老板咆哮如雷,每一句都像在念紧箍咒。我的酒意彻底醒了。我怎能如此冲动草率呢?懊恼中,我听到外面传来纷乱急骤的脚步声。“别让那小子跑了,抓住他!”我想整个保安队都冲我而来了。想到他们手中的家伙,想到老板接下来将会怎样处置我,我慌张起来,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惧牢牢地攫取我。我胡乱挥舞螺丝刀,赶紧夺门而出,朝标致206飞奔而去。

打开车门,大脚油门,标致206发出一声怒吼,飞也似的朝大门方向冲去。拦我的人四散开来,纷纷躲避,大声勒令我下车。有人打开车门,差点把我拽出来。我甩掉他们,撞开铁门,朝茫茫野外疾驰。后面车灯乱射,长长的灯柱刺破夜空,好几辆车紧随其后。我知道搞砸了,这下捅了马蜂窝,一切变得不可收拾。我脑海一片空白,顾不上再想别的了。加速,加速,向前,向前。我将油门踏板踩到底,负荷的发动机发出歇斯底里的嘶吼。

雪继续在下。细细的雪粒借着风势,在灯光中急速旋转,飞舞,跳跃。四周一片白茫茫,整个南方都在乱雪纷飞。我已经多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了。零点已过,二〇一二年正式开始了。熟悉的旋律中,我紧握方向盘,就像紧握自己的命运。我没有方向,也没有目的地,但我必须驾驶我的车,在这个雪夜一直开下去,开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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