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荆石先生批评柳文》评点特色初探

孙怡雯

王锡爵（1534—1611），字元驭，号荆石，明代南直隶苏州府太仓州（今江苏太仓）人。王锡爵出身名门望族太原王氏，嘉靖四十一年会试名列第一，廷试名列第二。王锡爵进士及第，授翰林院编修，累迁詹事府右谕德、国子祭酒、詹事、礼部右侍郎、文渊阁大学士。王锡爵仕途三十余载，曾任首辅，一生勤于政务。张廷玉的《明史·王锡爵传》载：“锡爵在阁时，尝请罢江南织造，停江西陶器，减云南贡金，出内帑振河南饥，帝皆无忤，眷礼逾前后诸辅臣。其救李沂，力争不宜用廷杖，尤为世所称。”王锡爵生活于嘉靖、万历年间，正是“前后七子”复古思潮影响的特殊历史时期。王锡爵在思想上受到了“前后七子”复古文论的影响，倡导“尊经复古”，崇尚温柔敦厚之风，因而十分欣赏柳文中的“本色”之风。其著有《王文肃公文集》五十五卷，收录于《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另外，其编有《王荆石先生批评韩柳文》二十二卷，评点韩愈、柳宗元二人的文章，鼓励时人学习唐宋古文，其中批柳文为十二卷，是王锡爵多年研究二人之文的成果。本文试从此书的具体评语中，揭橥王锡爵评语的评点特色与评析之法，借此研究明人对柳宗元其人其文的接受。

一、评点内容与批评特色

王锡爵对柳宗元文的评点批注约有两百条，主要集中在柳文的骚、铭、序、记、书几类中，其他类别的批注较少。“记”中，有近二十一篇点评；
“书”中，也有近十六篇的评语。王锡爵擅长以简练之语品评柳文，评语短小精悍。书中评语，既有对柳文风格的评价，又有将柳文与其他文章的对比分析，评语精准独到，态度客观公正。

（一）采用精评之法评析柳文

王锡爵的评语精简，以词语、短句为主，仅用几个字词就把个人的阅读感悟表达得淋漓尽致，如《与吕恭书》，评其“顿挫”（王锡爵《王荆石先生批评柳文》，下文均引用于此书）；
《宥蝮蛇文》，评其“逸”；
《敌戒》，评其“明言”；
《三戒》，评其“老笔”；
《鞭贾》，评其“近理”。这些篇章的评语都十分简明，多为一词两字。《桐叶封弟辩》是一篇语言十分浑融的论说文。此文有三层意思，两次转折，句句击中要害。而后笔锋由反转正，由驳而立，堂堂正正地推出中心论点：“凡王者之德，在行之何若。设未得其当，虽十易之不为病。”即是说事关国家政治的大计，关键在于它是否得当；
倘若不得当，就需要多次更改，最终使之尽善尽美。王锡爵评此篇为“老吏筆”，直言其语言纯熟，结构清晰，论述明确。

王锡爵亦喜用短语来评析柳宗元的文风，如《故岭南盐铁元李侍御墓志》，评其“铭词甚朗逸”；
《送元十八山人南游序》，评其“疏宕”；
《沛国汉原庙铭》，评其“严劲闳整”；
《答周君巢饵药久寿书》，评其“理正而词雄”；
《剑门铭》，评其“无一弱语”。书中此类评语甚多，王锡爵多以简洁之语概括文章风格，可知其评点具有简易、明确的特征，也侧面反映出王锡爵作为朝臣，政务繁忙，故喜用精练之语评点文章。

（二）评语内涵丰富

1.揭示柳文风格特色

首先，王锡爵归纳出柳宗元喜用常语即浅语的特点，如《故叔文殿中侍御史府君墓版文》，评其“此篇却全类今之制策，乃知故作浅语”；
《零陵郡复乳冗记》，评其“吾闻之，亦常语而下得奇”；
《零陵三亭记》，评其“及其弊也，最常语而下得不俗”。王锡爵点明柳文语言是寻常口语，读之给予读者新奇之感。在《吊屈原文》一文中，柳宗元对楚国黑暗腐朽的政治给予了强烈的批判，赞美了屈原坚持理想、宁死不屈的精神，通过凭吊屈原来发泄自己对当时政治现实的不满，表达自己绝不与邪恶势力同流合污的决心。柳宗元充分发挥了骚体赋的长处，多运用“兮”字，形成了一唱三叹、抑扬顿挫的节奏感，将文章的外在形式与其表达的沉痛哀婉、悲愤真挚之情相结合，增强了文章的感染力。王锡爵评其“善用助语”，点明柳文喜用“兮”字的特色。

其次，王锡爵着重分析了柳文平和淡雅之风，如《谭洲杨中丞作东池戴氏唐记》，评其“此文极淡而浓，极密而疏，美矣”；
《送薛存义序》，评其“此篇全淡，叠山持脍炙之古文，亦有过哉”。《监祭使壁记》一篇叙述条理分明，层次清晰。王锡爵评其“柳记皆本色”。《井铭》篇有“铭曰：盈以其神，其来不穷，惠我后之人。噫！畴肯似于政，其来日新”。此篇文章似乐府，简单叙述事件之后，以论述作结，文章语言较为口语化，句末个别字词能够押韵，故王锡爵评其“似乐府”。王锡爵推崇温厚醇雅、恬淡自然的文风，因而对柳宗元“皆本色”之风颇为赞许。例如，《钴鉧潭记》第一段详细描写了潭水源头是怎样流动、如何冲击岸边、潭水是何形状、周围景象如何等，简短几句话将钴鉧潭潭水的动态、静态都描绘出来，使得钴鉧潭周围的具体形象浮现于读者脑海。柳宗元描以和缓平淡之语叙述，读来平淡有味。王锡爵评其“点缀小景，遂成大观”，评析此文刻画潭水流动遂成江河奔腾之态，着实可观。

2.探析柳文与先秦、秦汉文的关系

王锡爵挖掘出了柳文与前人文章间的继承关系，如《柳宗直西汉文类序》，评其“颇仿班固”；
《报袁君陈秀才避师名书》，评其“柳最宗谷梁诗！时言之”。又如《梓人传》，柳宗元先描述梓人登门之处，道出梓人不懂如何盖房子，却能指挥其他工匠的特殊技能。第二段写梓人是靠脑力劳动的，是有大智慧的人。第三段柳宗元直言治理国家就像是梓人统领匠人共同修建房屋，需要有智慧的人领导他人，而丞相就像梓人一样，为各人决定他们应该做的事，使得其各司其职，最后功劳归于丞相。接着，柳宗元举反面例子，并且假设有人认为如果梓人滥用他人的意见导致房子无法盖好就是梓人的过错，认为应该坚持原则，不能迎合他人，文末才道出梓人的名字。整篇文章论述层析分明，文以理胜，文势跌宕，段段曲尽其妙。柳宗元通过“梓人之道”阐述“治国之道”，文意新颖。王锡爵评其“落笔如云烟，得《史》传、《国策》之髓，方是古文”“接入议论，如蝉翼承风”“颠倒错综”“轻爽”，强调文章论述跌宕起伏，气势充沛，议论切入十分自然，正面论证与反面论证相结合，评析此文颇有《史记》《战国策》之风，这是柳宗元学习先秦文章的结果，文章整体轻爽而不落俗。可知，王锡爵注意到柳宗元学习并继承了先秦、秦汉文章的创作方法。

3.类比柳文与韩文

王锡爵亦侧重将柳文与韩文比较而论。例如，《晋问》是柳宗元的一篇散体大赋，模仿汉代辞赋家枚乘的《七發》而作，全文以问答为主，气势充沛，乃是柳宗元对“七体”的继承与发展，贯穿其“物为人用，民先君后”的思想。王锡爵评其“此等摭实环壮之文，韩子不能作”，点明柳文较韩文更胜的雄壮气势。又如《乞巧文》，柳宗元借向织女祈福的誓词来表达愿为国效力的志向。王锡爵评其“韩之《送穷》类此，而描写处沉郁乃茂不及柳”。王锡爵认为韩愈《送穷文》与此篇相类，但柳文情感更显沉郁。再如《答韦中立论师道书》，前半篇论师道，后半篇言创作，虽前后侧重点不同，但其内在筋脉终始一贯。王锡爵评其“毕竟可以压韩”。此篇论述有理有据，脉络清晰，不平之气暗含其中。王锡爵认为此篇胜于韩愈的《师说》。林云铭的《古文析义》亦评其“是书论文章处，曲尽平日揣摩苦心，虽不为师而为师过半矣。其前段雪、日、冠礼诸喻，把末世轻薄恶态，尽底描写，嬉笑怒骂，兼而有之。想其落笔时，因平日横遭齿舌，有许多愤懑不平之气，故不禁淋漓酣恣乃尔”。可见此文气势充沛，充盈着柳宗元心中的抑郁不平之气。

（三）评语态度客观公正

王锡爵也是肯定柳宗元古文创作成就的。例如，《柳州山水近治可游者记》以柳州州治为中心，按照方位清晰地记述了景区之景，观察细致，记述真切。王锡爵直接评其“杜之蜀诗，柳之永记，皆千古绝唱”。浦起龙的《古文眉诠》卷五十四写道：“不着一点姿色，才是记山水真手段。郦道元《水经注》滋芜滓矣。永州一拳一勺皆有一记，入柳止此篇，及《东亭》小幅耳。在永为散员，在柳为州长，公自言是岂不足为政耶，蹇然当官，不事幽讨，可以验其居心焉。”可见柳宗元的山水游记类作品，写得平淡有序，有一种独特的自然之美。又如《谪龙说》篇，其是柳宗元被贬到永州后所写的小品文，具有寓言性质。柳宗元在文中以谪龙自比，用一种十分轻蔑的态度反抗他人对自己的侮辱，表达自己坚决不与其同流合污的气概。而文中所塑造的坚信自己终将回到龙宫的龙女，即是作者自身的写照，是作者被贬谪后的所思所想。王锡爵评其“有为而作”，即指柳宗元借龙女的不幸遭遇来表达个人被贬的痛苦，并且希冀朝廷会重用自己。

同时，王锡爵在部分评语中也有对柳宗元文章的批判。例如，《辩伏神文》以简单几句话道出社会真假难辨的悲哀现象。王锡爵认为此文篇幅短小、论述不足，从而导致文章所表达的意思浅显，故评其“尚浅”。又如《斩曲几文》一文，其以四言短语结构全篇，论述平淡，并无独特之处。王锡爵评其“尚非得意之文”。再如《武功县丞厅壁记》，记载的都是琐碎小事。王锡爵评其“无大情致”。

二、评点方式

王锡爵评点柳文时，既运用总评的方式，又采用评论某句某段的方式，也注重利用特殊符号的方式。《王荆石先生批评柳文》中，主要有全文总评、摘句评、圈点评三种评点方式。

（一）全文总评

全文总评是王锡爵评韩柳文最常用的方法，一般出现在篇章开头儿或者结尾的页眉处。这种方法是王锡爵对文章整体风格、内容的评价，可以简短概括文章的总体特征。首先，是文章开头儿的全文总评。例如，《骂尸虫文》以人有尸虫开篇，论述尸虫对人体的危害，希望能够永远驱除尸虫、造福人民。王锡爵于篇首评其“亦见气魄”四字，可见文章开头儿给予其的气势充沛之感。又如《鹘说》，柳宗元在文中以鹘的例子，表达自己的理想信念，提出文章中心“恒其道，一其志，不欺其心，固斯世之所难得也”。王锡爵于篇首评其“有笔力”，肯定柳文笔力雄劲。再如《读韩愈所著〈毛颖传〉后题》，王锡爵评其“‘取青媲白，肥皮厚肉’，全文之病全在此。然乃家珍敝帚，真元气一厄。有志者会，当乞祖龙之炬耳”。此句评语道出全文的弊病在于“取青媲白，肥皮厚肉”这句话用的不恰当，直言文章创作之弊。其次，是文章结尾的总评。例如，《小石山城记》中，王锡爵在篇末以“风流万态”四字评之，以尾评点明柳宗元刻画的山水之景变幻万千。又如《柳州山水近治可游者记》，王锡爵篇末评其“杜之蜀诗，柳之永记，皆千古绝唱”。王锡爵高度赞扬柳宗元山水游记类文章，揭示出了柳文的文学价值。

（二）摘句评

摘句评是王锡爵对某些句段的个人体会，多评于页眉上，文中夹批较少。例如，《始得西山宴游记》的语言清丽，结构完整，情景一体。王锡爵评其“神色酣畅”“如缀珠”“挑剔题中始得二字”“‘万化冥合’语类与灏气俱，不如‘与物不异’之稳”。此文叙事写景饱含作者真情，流露出作者孤标傲世的情操。又如王锡爵对《馆驿使壁记》于句下评“四‘其’字不俳偶”；
《送徐从事北游序》中，评其“翻上，无异词”；
《桂州裴中丞作訾家洲亭记》，评其“文中之赋”“极难道”“澹荡飘举”等。

（三）圈点评

“评点”二字，“评”是指文章的文字评价，“点”即是在文章字句下作标记。圈点评是指的王锡爵在文章下用长点、圆圈标注文章重点字句，两种不同的标注方式可见作者对文章内容认识是不同的。圈点评的形式是作者阅读感想的重要表达，虽然不直接表达作者态度，但用长点、圆圈标记可以表明作者对某些字段的欣赏与认同。例如，《罴说》一篇：

鹿畏貙，貙畏虎，虎畏罴。罴之状，被发人立，绝有力而甚害人焉。楚之南有猎者，能吹竹为百兽之音。昔云持弓矢罂火，而即之山。……今夫不善内而恃外者，未有不为罴之食也。

作者在部分语句下标有长点，且首句“鹿畏貙，貙畏虎，虎畏罴”下写有“题破头脑”四字，可以看出作者是十分欣赏柳宗元开篇点题的做法。

《王荆石先生批评柳文》中，王锡爵的评语内容丰富、语言精简，着重探讨了柳文与先秦、秦汉、韩愈文的关系，并且以精评为主，运用总评、摘句评与圈点评的方式，分析柳宗元的文章特色，有助于后人对柳宗元文章的研读与鉴赏。

本文系陕西理工大学研究生创新基金项目“清代李翱古文接受史研究—以清代古文选本为对象考察”（项目编号：RWXYCX2206）的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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