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的香味】 梨花有香味吗

清明节去乡下给外婆上坟时，梨花开得正艳。飘雪一样的白，远远望去，一树树梨花就像一个个身着缟素的玲珑女子，寂寂地站在尚未醒来的山坡上，一脸的期待。母亲指了指一处梨花，叹息着说，春梨的坟头还是没有坟飘，真可怜啊。我心里不由一惊，是啊，不知不觉，春梨已经离开我们10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呀。春梨是我儿时的伙伴，出生在梨花盛开的季节。算起来，我们还算是本家。她家姊妹多，母亲又常年有病，家境很贫困。记忆中的春梨，永远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绒团般的小脸，忽闪着两只调皮的大眼睛。春梨勤劳，带妹妹、放牛、薅草、做饭洗衣，什么活都干得来。春梨爱美，常用梳子沾水把头发梳得顺顺溜溜，扎着两只羊角辫，系了两根红头绳。春梨懂感恩，西头刘大奶给她碰伤的小腿抹过红药水，她掏到了家雀蛋就一溜烟跑去送给刘大奶。童年的我跟着外婆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在县城工作的父母隔三差五还捎回来些稀罕物，我有时也会分一些零食给春梨。她很少要，但总是收集我随手丢弃的包装纸。尤其是糖纸，她收集了很多，有厚厚一沓子。记得她曾经用一个大蚂蚱来换取邻村一个男孩的糖纸，那张透明玻璃纸上清晰地印着青翠的竹子，上面一只憨态可掬的大熊猫，可爱极了。我是个被外婆宠坏的孩子。那次春梨把她所有的糖纸一张张拿给我看时，我不知怎么就生气了，一把抓过她手中的糖纸，头也不回地往家里跑去。身后，传来春梨撕心裂肺的哭声……第二天，春梨的妈妈带着春梨到我家，当着外婆的面，说糖纸一人一半，并让我俩拉了勾，自知理亏的我红着脸和春梨和好了。春天来时，梨花满天。春梨拉着我跑到山坡的梨树下，让我闻梨花的香味。我拽着一根树枝，把雪白晶莹的梨花贴在鼻子上，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幽幽地散发出来，仔细一闻，又消失了。春梨咯咯笑着说，你闻闻，你闻闻，梨花的香味就是阳光的香味呀！我不信，还要拽树枝，春梨怕我碰掉了花瓣，说一朵花就可以结一个梨呢。7岁那年，我被父母接到县城上学。临走的时候，春梨送给我一对红头绳缠的皮筋。我问她上学不，她摇摇头，咬着嘴唇，眼里噙着泪花。再见春梨已经是20年后了。这期间，听母亲断断续续说过春梨家的一些事。先是听说春梨18岁就出嫁了，嫁到远在几百里的乡下，那男人家境也不好，人倒朴实、肯干。后来又听说她的豁唇弟弟到南方打工失踪了，她父亲一路捡破烂去寻找，却一直下落不明。再后来就听说春梨拖家带口的回来了，在街上摆了修鞋摊。那天我见到春梨时，春梨正在低着头专心致志地修鞋。起初我不敢认她，不到30岁，竟然干瘪的像一朵风干的梨花，不，像一朵沾满泥土后风干的花。我坐在旁边的凳子上，她抬头问，修鞋吗？我一怔，还真是春梨！四目相对，年少的记忆像网页一样，被惊喜一下子点开了。你还在收集糖纸吗？她笑了，没有，早就没有了。虽然我们20多年没有见过面，没有说过一句话，只因有着共同的往事，竟好像从来没有分开过一般，心底流着暖暖的友情。春梨指着在一旁忙着修鞋的男人说，他修的鞋可好了，别人家都没有我们修的好。那男人一脸憨厚，除了笑，呐呐地说不出一句话。看着她隆起的肚子，我悄声问是第几个了，她说是第三个。“这次一准是儿子！算过的。”春梨干巴巴的脸上绽放出一抹浅红。她没有告诉她住在什么地方。母亲说她们一家4口住在郊区一个养鸡场的旁边，用石棉瓦靠着鸡舍的墙临时搭了两间房。遗憾的是，等我再一次去鞋摊时，早已物是人非。我带着失落的心情来到母亲家中，才知道春梨是因为躲计划生育又回乡下了。再次听到春梨是在1年以后。春梨生下的还是女儿。一心想要男孩的她，硬着心肠把刚满月的女儿送了人。这期间，她父亲的尸体被深圳警方通知去认领，豁唇弟弟依然消息全无。办完丧事，春梨被检查出来患有心脏病。还是在街上摆了鞋摊，又多了修车的服务。见到春梨，感觉她变了很多。干瘪的脸上，又加上了一层霜。我们几乎没怎么说话，她只是机械地修着手中的鞋，目光有些呆滞。我起身走时，她抬头问我，“你说，我这病还能生吗？抱给人家那个小囡长得可好了，我真舍不得。”我拉着她的手，肯定地说能生，一定能。春梨是在正月快过完的时候悄然离去的。那时她正因心脏病发作住院。偏是多嘴的亲戚告诉她一个噩耗，她送人的女儿得了怪病，医治无效而死。春梨没有说话，也没有流泪。第二天一早，她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说是发卡坏了，让男人去买。然后，趁医生不注意，拔了氧气瓶和针头，一声未吭，静静地去了。春梨的坟墓就在儿时嬉戏的梨树下。出殡那天，梨花刚长出花苞，我流着泪，看着她那两个年幼的女儿，一遍遍地在心里呼喊着：“春梨，你怎么不坚持一下，坚持一下，梨花就开了呀！”回应我的，是一阵风的呜咽、几点催花微雨和一个决然远去的背影。梨花又开了。荒凉的坟茔上，梨花竟有种特别的白，像一张张苍白的脸。花蕊像极了孤独而寂寞的眼，无助地望着这个世界。一阵阵梨花的清香袭来，带着忧郁的微凉。我不由得想起了周梦蝶的诗句，“冷到这儿就绝顶了，这雪的身世，在黑暗里，你只有认得它更清，用另一双眼睛。”我站在空冷的树下，抬头看着满树梨花，内心的酸楚和悲凉，是这些冰雪聪明的花儿所不能了解的。我恍惚看到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拉着我，在梨花满天的时光里，一边跑一边咯咯地笑：你闻闻，你闻闻，梨花的香味就是阳光的香味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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