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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风雷_风雷(长篇小说《风雷》第一章)

发布时间:2019-04-26 06:44:48 浏览数:

  1954年的冬天,淮北地区,雨雪特别勤。自从入冬以来,三天一次小雨,五天一场大雪,一直没有断过,困得人们也不能出。可是老年人却说:大雪纷纷兆丰年,来年必定丰收。  格溜溜的东北风一阵阵吹来,细细的雪花漫天飞舞。千里平原,白茫茫一片,如同无边无际的雪海。
  在那白茫茫的海面上,有一个小小的集镇,名叫龙庙集,只有百十户人家。集镇不大,生意却是十分兴隆,不管多大风雪,也没有断过来往客商。在农村里,一般的集镇上,过了中午,就没有什么买卖了;尤其在寒冬季节,阴雨雪天,无事在集上溜达的人更少。可是这个集上,近来生意特别兴旺,每天直到天黑,都还有人做买卖。
  小镇的十字街头,有座古庙。在庙门前右边那棵快枯死的老槐树下,新搭起个芦席棚子。棚子门口,站着个不到三十岁的女人,扬着清脆的嗓子,向街上来往的人喊道:“要吃犬肉的,到这边来。里边有桌子有板凳,有酒有菜,有茶有水,有火有烟。喝得醉醉,吃得香香,烘得暖暖的回家去……”一喊一大串子。
  这个女人,名叫羊秀英。
  羊秀英的狗肉摊,开设的时间并不长,可是在这个小集镇上,生意是最好的。因她这个人,很会招揽顾客。
  这个芦席棚子,坐北朝南。棚子里,摆设得非常简单。门里左边靠墙,摆一张三条腿的破桌子,桌上放着切肉的案板,桌肚里藏着个柳条笆斗,笆斗里盛着煮熟的狗肉。右边放着三张小方桌,是专为顾客设的座位。
  这时,已是下晚时分,天又下着雪,芦席棚里冷清清的没有什么顾客了。只有紧靠右边墙拐的角落上,有四个男人,围在那张方桌上算账。
  这四个人,都是死蛙湖里有名的人物。一个黑乎乎的脸膛、斜眼睛的小老头,年约五十三四,名叫黄三,绰号“三角眼”。这个人在解放前,一不种田,二不耕地,就靠两片嘴皮子吃饭。黄三家几代都在龙庙集上开牛行。他从小就练出一张巧嘴,能说会道,远近闻名。另一个中年人,年不过三十,黑麻脸,黄眼珠,名叫杜三春,是黄三的外甥子,也是黄泥洼的有名的快嘴;说起话来,唇不沾齿,死人能被他说活。这人在解放前,跑过南京,到过上海,专在津浦线上做投机买卖,点子多,门路广,做事又鬼,因此,人都叫他“钻天猴”。还有一个年轻人,最多也不过二十二三岁,大号个子,刀条脸,抠眼睛,高鼻梁,黄黄的脸色,瘦得活像一根芦柴,风都能吹折他的腰杆。这个人名叫黄大权,外号“弹弓子”。这个绰号是双关语。黄大权从小就无爹没娘,孤苦伶仃,以讨饭为生。冬天,无衣无被,双手抱着膝盖,睡在稂草里长大的,将腰杆睡成弓形,直到解放后,才慢慢又直起来;另外还有个含意,这个人从小讨饭,手不提篮,肩不担担,讨一口吃一口,把他也养成一身懒骨。土地改革时,村里分给他双份土地,他也懒得去耕种,将田地扔荒,整天和羊秀英在一起鬼混。他和羊秀英既不是夫妻,又不是长久的姘头,他们之间的关系,羊秀英如同弹弓上的皮条,黄大权就好比一粒无根的弹子。每当羊秀英把黄大权抓得紧的时候,必定是要把他弹出去伤害人。至于这个弹弓的把子,却是抓在另一个人的手里,现时他也在场。此人名叫黄龙飞,年已五十开外,嘴上有十七八根稀稀朗朗的黄胡子,整天尖着手指,捋着胡须,向两边拨弄着,弄成翘翘的八字形。看样子,挺神气的,很像个绅士。莫看此人其貌不扬,尖头细爪,獐头鼠目,活像黄鼠狼投的胎,可是在解放前,他是死蛙湖里地主黄一夫的近族,任大庄的首户,能言善辩,又是一把包揽诉讼的刀笔,自以为是个数一数二的乡绅老爷。如今,他又冒充民主士绅,招摇撞骗,惹是生非。
  黄三甥舅二人和羊秀英合伙做了一趟投机买卖,由于分账不均,发生口角。事情是这样:杜三春从蚌埠一家服装厂套购来一批布头,原说是三人合伙,赚钱贴本,均按三股分账。哪知这次买卖做得顺手,杜三春便伸出腿来,说羊秀英与黄三只是出几个本钱,他是出人的,在外边开支大,受辛苦,要从赚的钱中提出二成作为他个人的补贴。黄三当然没意见,因为他们是甥舅关系,好坏是一家;可是羊秀英不同意,结果吵翻了。这一天,黄三便请出黄龙飞来做调解人。
  黄龙飞双脚翘在火盆边上,手里捧着个算盘,拨弄着,抬头向站在芦席棚门口的羊秀英道:“细账不用算了。三春在外边跑了两个多月,确实是吃苦不少,提出五十万块钱①来当报酬,也是应该的。”羊秀英道:“俺是个女人,谁要捉俺这个大头,是很容易的,不过在黄泥洼还找不出这样大胆的来。”
  杜三春火暴暴地蹦起来:“俺捉谁的大头?俺在外边,风里雨里,起五更睡半夜,谁来疼过俺一下子?担惊受怕,求爹爹拜奶奶,香烟还不知贴了多少。你们呢?坐在家里,一不担风险,二不操心劳碌,净打净快,一人分了三百万!人总是要凭良心嘛。”
  羊秀英恶狠狠地吐了一口:“呸!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在外边,吃喝玩乐,早在老娘头上开销了。”
  黄龙飞连忙摆手拦阻道:“好好,话越说越多,共事的日子长哩,还有下次,不说啦!这五十万块钱,就只当是我打你们这三家的秋风。大权,打壶酒来,今天是三春请客。”
  黄三低着头,坐在一边,始终没有吭一声。
  大权打好酒,摆好杯筷。羊秀英自动撕一盘狗肉,送到桌上,转身又从里边瓦罐里捧出几捧花生,撒在桌心,不冷不热地道:“俺羊秀英有的是狗肉烧酒,要吃吃在明处。俺也是嘴扛在肩上,到处吃人的人,谁要不睁眼睛,想在……”
  黄龙飞举起手道:“光棍点到就为止,不要多说啦。大家都不要把眼睛放在这几个钱上,钱短人长,要看到今后还得共事,还有好多买卖要大家共同去做。”接着,伸手向门外指指,意味深长地继续说道:“你们看看外边这个天时。”
  黄大权嘴上叼着一支烟卷,弓着腰,双手抱着肩,歪着头,蹲在凳子上,扭身看看外边,幸灾乐祸道:“这个天时,早晚总有一场大雪。我看啊,有些人日子就是不好过哟。”黄龙飞嘴上那几根胡子翘了翘,嘴角上露出一点点蔑视的微笑,心里暗暗在骂黄大权是个笨蛋,根本不能领会他话中的含意,便说道:“你怕啥,天塌下来有人顶住。”羊秀英在案板上边撕着狗肉,边扭过头来问道:“谁替他顶住,你替他顶住?”黄龙飞放下酒杯,眯缝起眼睛,向羊秀英道:“你今天一集,搞了多少啊?”黄大权将头缩缩,双手拍拍屁股,站下地,伸长脖颈,尖起嗓子道:“起早摸黑,忙上一天,搞了十万八万,管个屌劲。”   黄龙飞指指手道:“你这两个人,都是黑心肠。一集头十万,还嫌少!我们呢?一个铜扣子未见,还来个二姑娘倒贴,欠你两壶酒钱。”
  羊秀英扭过头来插嘴道:“他和你比?拿芦席比天,小鬼比神仙。你家女儿,买了头十担小麦囤在你家;到青黄不接的时候,三翻两滚,够他四爪落地,苦上大半辈子。”
  黄龙飞的脸色,霎时变得铁青,警告似的向羊秀英道:“我可先打你招呼呵!你不要在外边乱造谣哈,我家哪来的头十担小麦哪?”
  羊秀英冷笑笑:“嗨嗨,你瞒得了别人,还能瞒得了你的老娘啊!你家大闺女,前年买了两担小麦,放在粮行里,二年不到,就滚成十多担。别人不知道,你以为老娘也不知道啊?”
  黄龙飞抓下头上的狗皮帽,狠狠地往桌上一掼,跳起来,咬着牙,眼睛里都快急出血珠子来,指着羊秀英,好半天,才从牙缝里吐出个字来:“你……”
  黄三连忙起身,赔着个笑脸,伸手将黄龙飞按坐下道:“都是一家人,说两句笑话,何必认真呢?坐下,坐下。”黄大权忙为黄龙飞沙沙斟满杯子,点头哈腰道:“来来,喝酒喝酒。”黄龙飞经黄三等人劝解,脸上的气色慢慢缓和下来,可是心里的气恼还没有消除,气愤愤地说道:“怪不得人说,你这种人,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这天时,大雪在地,正是做生意的好机会。我是好心好意要你们不要错过这个机会,你看,她扯到哪去了,真是……”
  羊秀英满脸笑容,走到黄龙飞身旁,娇声贱气地说道:“哟,好了,好了,俺来赔不是。”说着,便端起杯子,扶着黄龙飞的脑袋,将酒灌进黄龙飞的嘴里……
  羊秀英捏着黄龙飞的嘴,连连灌下三大杯酒。双手揉着黄龙飞光滑滑的和尚头,摇晃了几下,把他捺到桌上,轻轻地在他背上拍了两巴掌,飘飘地飞走了。
  黄龙飞晕乎乎地抬起头,眯缝起一双乌龟眼,搜寻了好半天,才看到羊秀英。
  这时的羊秀英,在他的眼里,好似一位天仙:鸭蛋脸,白里透红的脸皮,高高的龙骨鼻子,淡淡的眉毛,吊眼梢,一双单眼皮包着两颗晶亮的眼珠。苗条的身材,穿一件浅蓝色的阴丹士林布褂子。未开口说话,两腮就现出圆圆深深的酒窝,涌出迷人的笑容……
  黄大权和黄龙飞对面相坐,见黄龙飞痴痴看着羊秀英,实是有点醋意;端起杯子,在黄龙飞眼前绕了一个圈子,搅乱了他的视线,不悦地道:“喝酒喝酒。”
  黄龙飞猛然惊跳一下,感到自己酒还没有吃多少,已有几分醉意了;忙端起杯子,向黄三等人谦让道:“好好,共同干杯。”
  在座的人都忠实地干了杯。只有黄龙飞,举起杯子,放在嘴边停了停,又放下,说道:“三春,别人都说你是久跑码头,见过大世面的人,我就不承认你。光在外边跑来跑去,不能看到一点风向,你还算得了啥跑码头的。做买卖,要看风向呵!在这个灾荒年头,粮食是最宝贵的,你们为啥不在粮食上打打主意呢?”
  杜三春笑笑:“咋没想过呢。自从去年以来,粮食由国家统购了,不敢碰啊!”
  黄龙飞道:“轮船都是在大江大海里航行的。要想吃大鱼头,不担点风险咋管。要知道,私盐越紧才越好卖呵!”
  黄三道:“粮食,自打统购统销以来,都是按户按人定量的,你有啥办法弄到手呢?”
  黄龙飞昂首笑笑道:“你这个人,耳朵失灵了。大前天,朱锡坤在庄上开会不是讲了吗?黄泥乡今年遭了特大的水灾,是全县最严重的灾区,粮食全部由国家供给!谁有钱谁就买到粮食,保证供应。”
  黄三道:“那也是按人定量的哟。”
  黄龙飞道:“只要有个‘卖’字,就不愁买不到手。”
  杜三春道:“‘卖’也只能按人头买,有啥办法?”
  黄龙飞道:“就看你这个‘钻天猴’的本领了。要是你有孙悟空的本领,铁扇公主的风火扇子,也照常能拿到手。”
  黄大权呷呷嘴道:“朱锡坤住在乡里,不容易钻哪!”
  黄龙飞摆摆手道:“你不要看朱锡坤嘴呱呱地,整天奔来跑去,挺神气的,其实是个草包。只要你把掌秤的拉过来,他会蒙起眼来跟你转。”
  杜三春道:“朱锡坤你能骗过去,任为群你瞒不了呵!”
  黄龙飞这时突然气愤地擂擂桌子:“任为群,他还算个啥,如今也该咱们翻翻身啦!过去,任为群仗着是民兵大队长,掌握了枪杆子,在庄上作威作福,人们怕他;如今大队长已经给他拿掉了,他还敢在老子头上拍苍蝇!”
  杜三春道:“他不做大队长,还是门里的人哟。”
  黄龙飞牙一咬,跃身站起,拍着桌角道:“屁!上天美溶回来,已找他谈过话,警告过他,要他老老实实在家种种地;若再敢兴风作浪,就把他的党员也拿掉。”
  羊秀英在门口,扭过头对黄大权和杜三春道:“阎王老爷瞎了眼睛,错叫你们这几个废料投了男人胎,不怕人去怕鬼。任为群怎样,他几年前就发狠,要把老娘赶出任大庄,今天老娘不是还在这里吗?只要你有本事把粮站这根线拉上,天大的风浪,老娘去闯。”
  黄大权跟上补一句:“粮站这个关系,还得龙飞去拉。”
  黄龙飞举起手中的烟袋,向外指指:“你看这个天时,已为你们打开了大门了。”说着,头往杜三春面前伸伸,轻声道:“要利用时机。冰雪在地,灾荒一天天的严重,人心不安,有些人都对黄泥洼这个地方失去信心,想到外边去。你就利用最近从淮南煤矿回来的人,到处宣传在外边如何如何好,多放几把野火,趁势烧烧。老百姓一要走,朱锡坤就慌啦,不怕他不拿出粮食来。”
  黄大权道:“拿?他发的是救济粮,俺这号人也沾不上边啊!”
  黄龙飞道:“这又得制造时机。弄些人哄到乡政府的大门口,一吵一闹,朱锡坤就没有主张了。要救济,人人都得摊一份,他哪来这么许多粮食,一定是一边发救济粮,一边要有钱户拿钱去买。只要他上了这个圈套,你还怕搞不到手。哼!要知道,这是一本万利的交易,不动点计谋还行?”
  黄大权道:“俺们想得是好,就怕老百姓不会跟俺们跑。”
  黄龙飞道:“这就看三春这个‘钻天猴’的本领大小了,只要能钻到空子,人们自己会跑去为我们打开仓库的大门。”
  杜三春端起酒杯,思索了好久,叹息一声:“唉,不成啦!钱,今天都买了烟叶,有粮食也无钱去买。”黄龙飞埋怨道:“我不是早对你讲了吗?烟叶,是冷口货。”杜三春道:“从蚌埠回来时,行价还很好,谁知刚刚几天,风头又变了呢?”黄大权道: “还谈这些干吗?错就错了,哪里掉魂哪里找。要干,就趁这雨雪天捞一把!龙飞,还是你出来想想办法,看哪里有钱,大不了背它几分利息,有啥了不起的。”   黄龙飞眯起眼睛,沉思一下道:“钱,困难啊!我昨天向人讲了,不过他要这个数字。”说着,便打了个手势,在众人眼前晃晃。
  羊秀英道:“你喉咙不要张得像小盆口那么大。黄大权没有骨头,随你整吞活咽,俺羊秀英可不是省油灯。你要净得三成,别人呢!就是帮你跑腿,你还得供人吃饭哩。”
  黄龙飞道:“你不干,关我啥的屁事!我一个铜子好处也不要你的!这是你们找我,我不过是个中间人。”
  杜三春道:“求人不如求己。你写封信给美溶,从银行里搞点贷款,由三舅出面,逢四进一,有她一股。”
  黄龙飞哈哈大笑道:“你想得倒好,她是国家干部,还能和你合伙做生意?”
  杜三春又改口道:“不是说加上美溶一股,是有你一股。”
  黄大权在旁补充道:“也不能白要她……”
  黄三打岔道:“依俺看,千条万条,还是以前说的,由龙飞和美溶说说,帮三春在乡里谋个差使,这是最重要的一条。朝中有人才好做官。”
  黄龙飞眯缝着眼看了看黄三。伸手在桌上花生堆里挑挑拣拣,最后拣起两颗花生,放到杜三春面前,又眯缝着两眼看了看杜三春。杜三春不知他是何意,歪起头,挑了一粒白皮的花生,剥开壳子,将花生米倒进嘴里。牙刚咬着,霎时,只见他苦眉皱脸,呸,呸,呸!连连吐了几口,双手抱着脑壳,张着嘴,伸出二寸多长的红火火的舌头,涎水拉拉流到地上。用脚踢了黄龙飞几脚,理起衣袖,擦擦自己的舌头叫道:“呃哟,俺的妈啊,你这个坏蛋,把俺害苦啦!又苦又酸,牙刚一碰,连根子都酥了。”
  黄龙飞仍是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杜三春,伸过手,用大拇指将另一粒烂壳花生捺扁,拨出里边的仁子,手指在桌上点点,要杜三春再吃吃看。杜三春只是摆手道:“这下可不上你的当了。”黄大权不识其中之妙,伸出手,捏起半边花生米,放在舌尖上,用门牙轻轻的斗斗,忙吐掉,道:“也是苦的。”黄龙飞得意地把两个花生壳,拿给黄三。
  黄三将花生壳放在手掌上,拨来拨去,仔细研究。这两颗花生,仁子都是苦的,所不同的,一颗是从里边往外坏,仁子虽是霉烂发苦了,外边的壳子还和其它花生一样是好的。另一颗是先霉了壳子,后烂仁子,和那些好花生放在一起,一眼就看出,那是一颗早已霉烂透的花生。因此,杜三春便挑了一粒外壳完好的花生,把它当做好花生来吃,才上了黄龙飞的当。黄三思量了半天,最后会意地向黄龙飞点头笑笑,表示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了,说道:“你还应三思。依俺之见,机不可失,任为群下台,这是个好机会。”
  黄龙飞胸有成竹地笑笑道:“你看,我家圩后那二亩小麦,去年秋天种时,垡块都像小盆口一样,打也打不碎;后来我便车上水慢慢浸透,一耙就成了。这也得慢慢浸……”
  羊秀英在门口突然咳嗽一声,向黄三使个眼色,转脸向外喊道:“要吃犬肉,到里边来坐。有桌子,有板凳,还有火。”跟着她那诱人的鼻音,走进一个人来。
  此人姓祝,名永康,年约二十八九岁,是个中等个子。身穿一件黄色的军大衣,戴顶皮帽子,脚穿一双硬底长筒皮鞋,手里提着个绿色的旅行包。他走进羊秀英破烂的芦席棚子里,一边掸着身上的雪花,一边伸头看看桌案上的狗肉,问羊秀英道:“这是什么肉?”
  羊秀英笑笑答道:“犬肉。”
  祝永康又伸头在盘子里仔细地看看,里面明明盛着个狗头,不解地问道:“这不是狗肉吗?”
  羊秀英道:“有的人听说是狗肉,就不敢吃,说犬肉,是为着好听些。”
  祝永康用目光扫视一下黄龙飞等人,走到靠左边一张破桌子旁,放下手中的旅行包,对羊秀英说道:“好,不管你是狗肉还是犬肉,帮我来一斤。”
  羊秀英殷勤地走过去,一边招呼他坐下,一边用擦桌布把桌子抹了又抹,摆上一双红漆筷子,问道:“同志,你喜欢吃肥的还是喜爱吃瘦的?”
  祝永康道:“都行。几钱一斤?”
  “只管吃好了,不用问价钱,先尝尝,吃得好,吃得香,你再给钱。不烂,不香,分文也不要你的。”
  羊秀英说着便放下抹桌布,伸手在盘子里撕下一块狗肉,送到祝永康面前:“你看,这肉多烂。吃狗肉的人,头一条是讲究火功,煮得烂,烂香烂香,越烂越香。你尝尝,香,你再买,不香,你要买也不卖给你。你不喜欢的东西,硬卖给你,吃下去心里也不舒服。”
  祝永康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狗肉摊子,但是,他在旧社会里见过好多这样的开饭店的女人,对她这一套也不觉得惊异;很随便地伸过头去闻一闻,确实是喷香,便道:“来一斤,多称一点也行。”
  羊秀英拖出桌肚底下的笆斗,拿了一块狗肉,向盘子里撕了几块,又问道:“还要酒吧?寒冬腊月,冰天雪地,狗肉烧酒是最好不过了,一能度暖,二能御寒,三能充饥,四能解渴。”
  祝永康抬起眼来,看看羊秀英,心里想:这种女人,练就了一张嘴,很会做宣传呢!笑道:“我本来不想喝酒的,你说了这么多好处,好吧,来四两,半斤也成。”
  羊秀英一边忙着称狗肉,一边扭头向黄大权道:“你那杯子放不下来了吗? 快!帮这位同志打半斤酒,好的口子(濉溪大曲)。”
  黄大权懒洋洋地站起身,摸过酒壶,走到酒坛旁,打好酒,送过来。
  祝永康接过酒壶,沙沙斟满酒,端起杯子,放到唇边,吮了一口,便又放下杯子道:“这酒太凉了。”
  羊秀英送来狗肉,用眼角细细打量了祝永康一番,笑笑道:“同志,你不知此地的风俗吧?此地人喝酒,夏天喝热的,冬天喝凉的。”
  祝永康不解,问道:“那为什么?”
  羊秀英道:“热酒下肚是冷的,冷酒下肚以后要起火的。”
  祝永康道:“还是请你给我烫一烫吧。”
  祝永康一走进芦席棚子,黄三等人便不再讲话了,一个个都埋着头喝酒吃花生。只有黄龙飞偷偷地在仔细打量着祝永康。
  壶里的酒渐渐空了,黄大权又去打了一壶,恭恭敬敬替黄龙飞等人斟满了杯子。自己活像猴子一般蹲在凳子上,叼着烟卷,缩头夹颈,喝了一口酒,问黄龙飞道:“还要狗肉吗?”黄龙飞哼了一声,两眼始终没有离开祝永康。   祝永康进了羊秀英的芦席棚子,听她三句话一说,已看透羊秀英是一种什么货色了。他埋着头,只顾喝酒,看也不看她。当羊秀英在他身边走来走去的时候,顿时有一种难闻的气味扑鼻, 使他有点头痛。但是他对羊秀英那种百般的殷勤,不断来问长道短,又不得不应付几句。
  当羊秀英二次送来狗肉时,祝永康忙伸手挡住,说:“不吃了。大嫂贵姓,就是这集上人吗?”
  羊秀英道:“俺婆家姓任,娘家姓羊,家住在乡下。不瞒同志说,俺的当家人死了,有个小叔在乡里当干部。这也是春荒当头,实是没有办法,才在集上做个小生意;要是有办法,谁来卖狗肉呢?好丑在乡里跑跑,也能为大家办点事呵!”
  祝永康道:“这么说,好像你在乡里也是个干部啦。”
  羊秀英故作羞愧的样子,低头斜眼地说道:“农村妇女,一不识字,二不能写,三不能算,又不会讲,能做啥干部。”
  祝永康不愿和这种人闲扯瞎拉,便把话题一转,问道:“我向你打听一个人,不知你是否知道?”
  羊秀英道:“同志,你不要看俺是个女人,凡是住在这周围邻近三十里五十里路之内的人,有名则知,无名不晓。不知你问的是哪一家,哪一户,姓甚名谁,是男还是女?只要你说出姓名,俺可知道八九。”
  祝永康道:“我问的不是某一家某一户,我想打听一下,在这一带地方,有没有姓宦的?”
  羊秀英愣住,一时想不起来附近哪个庄上有姓宦的,可是她又不愿回答不知,便转口问道:“同志,你得先说清楚,他住在哪个乡,哪个庄?现下找人难得很,过去的乡保甲都废了,区也变了。俺们这里,过去叫南屏区,大郢乡,现在改为黄疃区,黄泥乡。你不说他住在哪个庄子上,不容易找啊。”
  祝永康摇摇头道:“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姓宦,名叫宦守田。”
  羊秀英道:“你和他有亲吗?”
  祝永康道:“没有。”
  羊秀英道:“有故吗?”
  祝永康道:“也没有。”
  羊秀英道:“一没有亲,二没有故,你找他做啥?”
  祝永康道:“你告诉我,这里有没有姓宦的吧。”
  羊秀英道:“俺们乡里,有姓万的,就住在……”
  祝永康道:“不是姓万,是姓宦,叫宦守田,官宦的宦,守业的守,田地的田。”
  羊秀英蹙起淡淡的眉毛笑笑:“你真把俺说糊涂了,从来没听人说过,哪个庄上有姓难的,难,难,真的把俺难住了……”
  黄龙飞竖着一双蒲扇耳朵,侧着脖子,静静地在那里听完了祝永康和羊秀英的这段谈话。这时,用腿抵抵黄三,撅撅嘴道:“你看,这个小娘们,多有本事,三言两语,就把这个穿黄军装的勾搭上了。”
  黄三斜过眼来看看,说道:“这是一只仙桃,谁看到都会淌口水的。”
  黄大权指指黄龙飞道:“你……这是人说的话吗?”
  黄龙飞道:“你放心,这个穿黄军装的,是过路的,不会捣破你的鸡窠。他要是真的能在这里工作,倒是个好花生壳子。”
  黄大权从凳子上滑下地,把桌角一拍:“呔……你是胡扯的啥!”
  祝永康没有听到这几个人在一旁唧唧咕咕说的啥,也没有注意到黄龙飞在暗地里偷偷地看他。经黄大权这一拍,便扭过头去,一见那几副阴沉的笑脸,就想到这几个人,一定不是什么正经货。他感到自己在这样的场合,向羊秀英这样的人,打听张,问道李,有些不合时宜。连忙喝干杯子,站起身,打开旅行包,向羊秀英道:“算账吧!”
  羊秀英笑道:“这就爱财了。”
  黄龙飞走过来,非常客气地点点头,插嘴问道:“这位同志,听你说话的口音,不像是我们淮北人,恐怕是……”
  祝永康一见黄龙飞那副虚伪的面孔,心里就非常厌恶,冷冷地答道:“我是淮南人。离这里有好几百里。”
  黄龙飞双手一摊,做着早已预料到的姿态,非常神气地说道:“是嘛,一听口音,就知你老家不是淮南凤阳府,定是滁州城。”
  祝永康爱理不理地点点头:“是的。”
  黄龙飞又走近一步,问道:“是从县里来,还是在省里工作?”
  祝永康哼一声:“嗯!”
  黄三接过嘴来问道:“你在县里工作,不认识俺们区里熊政委吗?”
  祝永康摇摇头:“没听说过。”
  黄大权道:“那你就不是在俺们这个县工作。”
  祝永康道:“我是在外地工作,刚刚才回到家乡来,还没有住定。”
  黄大权把大腿一拍:“俺说的嘛!在俺们县里工作的人,就没有人不知熊彬两个字的。前二年,报纸上无三天没有俺们区里的新闻。”
  祝永康扭头看看黄大权那种吹嘘的神情,也不知熊彬是何等人物,便随口问道:“熊彬就是你们这里的人吗?”
  羊秀英伸手朝黄龙飞指指,说道:“呃!就是这位黄胡子的大闺女女婿,是俺们区里的政委。”
  祝永康这时才扭过身,仔细地看看黄龙飞,只见他得意洋洋,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线似的,皮笑肉不笑地龇着牙,活像老枭鸟逮住了一块臭肉的样子。祝永康从心里要呕吐,更不愿答理这些家伙,会好账,提起旅行包就走了。
  鹅毛大雪,正飘飘扬扬地漫天飞舞。
  ①这里是指1955年币制改革前的旧币,下同。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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