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舅舅_红军舅舅

　　杨庄是关中平原上一个普通寻常的小庄子。说起杨庄，便忘不了我的红军堂舅舅。　　小时候我胆小瘦弱，夏天放了暑假，跟在堂舅屁股后面，提着柳树细枝串起来的一串子鱼，都是他从村子南边的新河里摸起来的。新河从西向东到胡家村的那一段是堂舅的领地，几个村子的孩子都认得他。“哎，提鞋、提鱼的是谁家娃呀？”新河边放羊的几个大孩子戴着杨树嫩枝编成的凉帽好奇地问堂舅，“我外甥嚒……”摸鱼时乌黑的河泥弄脏了他的脸，冲河岸上的人笑着的时候他的牙齿就显得特别白。
　　其实在我，很不喜欢他向别人那样介绍，神气就像是夸耀他家的花猫或者黄狗。他只比我大两岁，学校通知书上的成绩远没我好，他的父亲、我的三舅爷经常骂他：比外甥都不如，看你将来打牛后半截吧！打牛后半截是土话方言，就是当农民的意思。红军舅舅不爱听，拉上我的胳膊冲三舅爷喊：你不要说了，我带娃割草去！他拽上我的袖子，我听话地跟着他就去村子北边的水田边，一玩一后晌。
　　喜欢和堂舅一起玩，还不是因为他是一群孩子里最有本事的一个：掏鸟蛋、烤知了、烧糊着泥团子的咕咕鱼。我的手被包谷篾子划破流血，他能噔噔噔跑几步找到那种叫作“水烟锅”的野草，用力团在手中挤压出黑绿色的汁液，滴在血口子上，顿时就不流血也不痒不疼了。烤了鸟蛋或者蝉，堂舅会对大伙说：你们一人一份，我外甥娃要多一个。其他的伙伴就不再作声。
　　红军堂舅不爱念书，也就应了三舅爷的话。小学刚念完就骑着比他仅低矮一头的老式飞鸽牌自行车，车架后面挎着两个麦皮色的竹筐，屁股架在车梁上一拧一拧地，走村串巷，桃杏成了买桃杏、西瓜熟了卖西瓜，做起了小生意。我在镇上读中学的时候，有一回骑着他的自行车路过，在学校门房留下两个大西瓜，一个为了甜一甜看门老汉的嘴，另一个让老汉注意着过校门时交给我。吃瓜的时候，一个姓王的同学说：你舅舅真好，爱外甥得很。
　　后来见着红军舅舅的时候就少得多了。我上了中学，又在外地上了军校。记得有一年我放暑假回家，专门给他带回两盒熏制的武昌鱼和一瓶稻花香酒。那时他承包了杨庄苇子塘，养着二百来个鸭子、鹅。见我回来看他，杀了两只鸭子招待。“外甥有出息，毕业了去哪？”黑瘦的面皮下方，他满口的牙齿早都让烟草熏得黑黄黑黄的了，兴致很高地问这问那，就像我无所不知。“到部队工作好！舅不爱念书，你给舅好好弄！”，老家把好好干叫好好弄，他那长辈的做派又出来了。
　　前年休假回乡。一天傍晚，红军舅舅带着自己8岁的孩子来家，进门见到我的母亲：“大姐，我听说娃从部队回来了，好得很嚒！叫你姑妈和你大哥！”嗓门沙哑着边给我们说边指着说给孩子，我和母亲赶紧招呼着堂舅落座喝水。母亲从厨房拿出些糖果给了那个孩子，坐下来和堂舅聊着天。我赶紧回到自己的房间拿来带给他的两条香姻。“娃还是没有忘了他舅啊！”他拍拍我的肩膀，拆开一包，抽出一支掐掉过滤嘴，便点燃了大口大口地吸起来，呛得孩子直咳嗽。
　　母亲沉下脸嗔怒地说道：“你是熏人呢还是抽烟呢，有啥忧愁就说。”
　　舅舅看看我又看看我的母亲：“本来忙着不来的。但是外甥回来，我就想见一见，和娃谝一谝。”他停了停又狠狠地抽了口烟，“大姐你是知道，你妹子这两年害下这病把我整惨了，你看这娃现在念书我感觉钱都紧。听咱杨庄人说，外甥在部队干得好，南方四季都能做活，不像咱这冬春天冷活就得停下，看娃能不能在他那里给联系个事情。”正待我考虑怎么和红军舅舅说的时候，我的母亲就一句话把他回绝了。“娃在外头当兵也不容易，成年扑在部队才干成现在这个样，你不怕打搅娃，就叫他给你办。”我正在心里责怪母亲的不近情理，这时舅舅低下声说：“怪我，我不连累外甥。”晚上留下红军舅舅和孩子吃晚饭，他还是那爽朗朗说笑，说我小时候多乖，现在多有出息，外甥给杨庄人脸上争光呢。临走时，月亮已经上了树梢，大家推来搡去，母亲硬是把几百元钱塞进了孩子的衣兜。
　　后来，母亲绐我说，红军舅这几年过得辛苦艰难。他那我喊妗子的妻子成年生病，除了能做饭啥都干不成，舅舅除了开着三轮车每天给县城十几个超市送货外，还自己做豆腐、卖豆腐，晚上回来吃罢饭，就去临近的胡家村水果冷库里，帮人家装卸两三个小时猕猴桃，听说满身贴满了膏药片子，一到下雨天浑身疼。“你能帮得你舅一时，帮得了一世哇？他能干着呢，你放心吧。”母亲想让我放下歉疚，但我怎么放得下呢。
　　前几天，老家新盖厦房，亲戚朋友带着红绸布、鞭炮和贺礼庆贺“上梁大吉”。吵吵闹闹的电话里传来红军舅舅的声音：“娃呀，在外头发射卫星这几年了，听说有些火箭卫星工艺模型好看得很，在你家里我也没见一个，你给弄两个，你家放一个，舅屋里也要一个！”我二话没说挂了电话，就急忙赶到军人服务社的工艺部。
　　我买了一盒“青山绿水”茶叶，又挑了一座银亮亮的刻有“嫦娥奔月”的镀金航天工艺品，心里说，这个东西，红军舅舅应该会比较满意吧。
　　本栏目特约编辑/王欣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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